竖起耳朵又仔细听了一会儿,确定了那不是马的声音,元子攸瞬间睡意全无,开始东张西望得寻找声音的来源。
傍晚的皇宫没有人气,天色昏暗连个掌灯的人也没有,很是显得有些荒凉。元子攸却并不胆怯,饶有兴趣地循着那哭声找了过去。
寝宫周围本来没有多少大的建筑物,及夜四下静寂又极好辨认声音,元子攸没花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抬头望了望眼前高耸的院墙,元子攸心知翻墙无望,只得牵着马沿墙角一直往前走,打算从大门进去。
耳边小孩子的哭声比方才清楚了许多,不仅如此,似乎还有年轻女子说话的声音。元子攸心里越发的好奇,不觉加快了脚步。
幸亏没有选错方向,转了个弯便到了院门口。
这里曾经大概是一座很别致的殿阁,主人颇有身份,看大门的结构花式便可知道。然而由于久未翻修,就显得有些陈旧荒凉。门上的牌匾也不知为何被摘掉了,只留下个长方形的空缺。
就是这么一座死气沉沉的破败殿阁,门口竟然有侍卫把守,叫人好生奇怪。
元子攸将马随便拴在院墙边的一棵树上,返身走到门前。刚要跨进门去,近旁一名侍卫突然上前一步挡住了他,问道:“你是什么人?”
“看到皇帝,不行礼么?”
元子攸出门不带随从,穿的又是便装,难怪侍卫不知道他的身份。
“皇上?”男人闻言愣了一愣,神色古怪地看着元子攸,随即回过神来,单膝跪地道:“小的该死,请皇上恕罪!”
其余侍卫也都跟着纷纷下跪行礼。
元子攸并不多加理会,抬腿绕过脚下之人就往里走。谁料男人突然跳了起来一个箭步向前又将他挡住了:“皇上留步!”
元子攸这下恼怒起来:“既然知道我是谁就快点让开!这皇宫里的每块地方都是我的,你凭什么拦我?”
侍卫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但不为所动:“小的奉尔朱荣将军的命令在这里看守,没有将军的准许任何人都不得入内。皇上您看……”
“又是尔朱荣……这么说你们只听他的话,不听我的?”元子攸放缓了语气,听着像是在平息怒火。
他边说边侧头朝院子里面望去,正好可以看到殿阁的厅门。一个小姑娘站在门后面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
侍卫们沉默着不回答,算是默认了元子攸的话。
“原来如此……”元子攸笑了一声,抬起下巴咬了咬下嘴唇。
突然他回过头来,一把按住侍卫的左肩,同时右手探向他腰间的佩剑。
元子攸出手奇快,男人只觉得眼前一花,还来不及动作就被猛地推到了墙上,后背一阵酸麻。而元子攸则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举起剑,贯穿了男人的右肩。
被洞穿的地方一开始并没有察觉出疼痛。侍卫只是收到了惊吓,屏住呼吸哆嗦着扭转脖颈,只看见一节白晃晃的剑身贴着自己的下巴微微摇晃,剑柄还握在元子攸的手里。
就着这个姿势,元子攸上前一步凑近了男人的脸,嗤笑一下低声道:“一个看门的,也敢管我?”言罢手上用力将剑拔了出来。
方才那一下子他很是用了些力道,剑尖甚至有一小部分刺入了墙缝里,拔出时发出“啵”的一声轻响,接着才是金属擦过皮肉的声音。
侍卫双腿一软滑倒在地,紧接着惨叫一声捂住肩膀,在铺天盖地的疼痛中翻滚起来。
元子攸抬手擦了擦溅到脖子上的血花,暗骂一声将剑扔到一边,转身朝院落里走去。侍卫们手忙脚乱地去搬动受了伤的同伴,再没有人上前阻拦他。
元子攸心情愉快,远远地就朝殿门后招了招手。
小姑娘并没有看到外边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突然闯进来的年轻男子是什么人,犹犹豫豫地没有回应。然而**裙摆一动,一个还不及半人高的小孩儿突然从门缝后探出身来,拔腿就朝元子攸跑了过去。
小姑娘见状惊叫一身,连忙跟着跑了出来,嘴里唤道:“回来呀,皇上!别乱跑!”
元子攸闻言停下脚步,心里有些糊涂。
皇上?她这是在叫谁呢?
小孩儿跑得慢,没一会儿就被揪住肩膀扯了回去。
元子攸近距离打量了眼前的人,发现她的年纪比自己想象的要大些,十四五岁的光景。不过长着一张红扑扑的苹果脸。眼睛大而圆,显得有些稚气。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喜枝。”小姑娘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放在身后,微微喘着气,似乎是有些害羞。
“喜枝,喜枝妹妹。”元子攸自言自语般地重复了两遍,然后咧嘴笑了起来。
喜枝的脸愈发地红了。男人笑起来眼波流转,更显得清俊可爱。
“喂,你呢?你叫什么?”元子攸又蹲**去凑到那孩子跟前,扬扬下巴问道。
孩子一言不发,单是盯着元子攸瞧,小脸皱巴巴的似乎在生气,眼角还带着些泪痕,想必是刚刚哭过一场。
“不想说?那……你今年几岁了?这个总可以告诉我吧。”
小孩儿垂下头去看了看脚尖,又抬头迎上元子攸的目光,伸出三根手指。
“都这么大了?看不出来啊!”元子攸对小孩子没有概念,还以为眼前的只是个一岁多的婴孩,这时便露出惊讶的神色,伸出手去想摸摸他的脸。
谁想孩子突然挣开了喜枝的手,后退一步躲了开去,随即转身就跑。
“皇上!”喜枝高喊一声,跺了跺脚又追了上去。
元子攸稀里糊涂地看了看她,又望向屁颠屁颠奔跑着的小孩儿,脑筋一动猛然猜出了这孩子的身份。
几个月前的宫廷政变中,胡太后毒死了亲身儿子元诩,另立三岁的宗室元钊为帝,实际自己包揽了朝政大权。尔朱荣攻入洛阳之后,首先就废黜了幼帝,这才拥立自己为新皇帝。
喜枝口口声声唤这三岁小孩儿为“皇上”,想必他便是元钊了。
“喂!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元子攸拔高了声音喊道。
孩子已经跑到了屋内,听到这话果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
“你叫元钊。是不是?”元子攸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跨过门槛进了前厅,趁元钊吃惊发愣的当儿一把抱起了他,顺便转了个圈:“我可是什么都知道!”
喜枝跟着进了屋,见元子攸一脸孩子气就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她从小在深宫中长大,没见过什么世面,如今跟着废帝被囚禁在这小小的一方院落里,更是与世隔绝,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她只道元子攸是个年轻的贵族公子,见他对自己亲切和善,又似乎很喜欢元钊,心里就很高兴,情不自禁地跟着他一起笑。
这边元子攸自行往茶几旁坐了,扶元钊站到自己的腿上。孩子脚上穿着的缎鞋在白色的衣料上留下了两块污痕,不过他并不在意,还伸手捏了捏元钊的一只脚。脚小而柔软,肉鼓鼓的包在缎面的鞋里,手感好得很。元子攸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融化了。
元钊大概是被捏得有点痒,收起腿一蹬蹬在元子攸的肚子上,后者哀叫一声龇牙咧嘴地曲起身子。元钊却“嘻嘻”笑了一声。
“坏东西,看我受痛很开心么?”元子攸斜了他一眼。
元钊笑得更大声了,边笑边上下抖动身子。
元子攸捞起他的膝弯把他横放到自己腿上,低头道:“这就对了,多笑笑嘛!小孩子总板着脸干什么?”又转头问喜枝:“刚刚他为什么不高兴?哭得那么大声,老远都听得到。”
喜枝收起笑容,垂下头沉默了片刻,低声道:“皇上吵着要太后娘娘呢。”
“太后?”她是指胡太后么?
“他们都不喜欢娘娘,骂娘娘。但其实娘娘对皇上是很好的,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
“太后现在何处?不跟你们住在一起么?”
喜枝闻言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来:“娘娘已经不在了呀!”
“什么?胡太后死了?”元子攸言罢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元钊。
“没关系,皇上知道的。”喜枝依旧垂着头,两手拨弄着衣摆:“尔朱大人命人将娘娘沉到河里,那个时候我们都在场。要不是大臣们求情,皇上也……”
元钊不声不响地倚在元子攸怀里,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地板,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一个三岁的幼童,过早地被卷入到宫廷的是非中去,承受着本应是大人们承受的东西,偏偏又因为太过弱小而无力改变。看似天真懵懂,内心一定是备受创伤,提前长大了。
“是尔朱荣干的……”元子攸没见过胡太后,听闻她的死讯也难有什么感触,只是不满尔朱荣擅自行事。
秀容军队还未进入洛阳之时,尔朱荣就已经封自己为皇帝,而清理皇党则是在他攻占洛阳之后。这胡太后再怎么说都是个重要角色,无声无息地被沉了河,自己这当皇帝的竟然一无所知,岂有此理!
“然后他就把你们关在这里是不是?其他人呢?都被杀光了?”
“嗯。皇上还小,需要人照顾,所以我……”
——所以我没被杀掉。
“你怕他么?”
“什么?”
“你怕尔朱荣么?”
“尔、尔朱大人?”喜枝沉默下来,似乎是在回忆。
怕么?当然怕。然而看到元子攸随口一个“尔朱荣”,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她胆子稍微大了一些。
“他真是个残酷的人……娘娘说了很多求他的话,可他还是不肯放过娘娘。他把皇上摔在地上,因为皇上一直哭……可皇上本来就只是个孩子啊!”
元子攸听她语气凄楚,心里觉得难过,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他还不至于那么无情。我好好同他说,他会善待你们的。”
“真的?可是他看起来可怕极了。”
“他很漂亮啊。漂亮的人,心肠总不会太坏。”
“就像公子你一样么?”
喜枝从来不敢直视尔朱荣的脸,所以对他的相貌一无所知。不过既然元子攸说他漂亮,那一定是十分的漂亮了。
因为元子攸他自己,也是个很好看很温柔的人啊。
元子攸听出小姑娘话里对他的好感,咧嘴一笑:“你夸我漂亮!那你喜欢我么?”
“……喜欢。”
“搬出去和我一起住吧!”
“出去?”喜枝吃了一惊,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以么?可是尔朱大人……”
“我去同他说。我一直缠着他,他会答应的……怎么样,你说好不好?”元子攸边说边托起怀里的元钊,让他面对着自己:“我叫严朔教你写字!不想学这个也行,他什么都会。”
元钊皱着鼻子看了看他,又挣脱开去,一头扎进他的臂弯里。
“皇上很高兴呢!他是怕生,所以总不说话,其实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喜枝与元钊相依为命,早已经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弟弟,一想到他能走出这个院子自由地生活就真真切切地感到高兴,同时又觉得元子攸十分厉害,竟然能让尔朱荣听他的话。
“啊,天黑了,我得回去了……明天早上我就去跟尔朱荣讲,中午再来看你们!”
喜枝从元子攸手里接过元钊放到地上,牵着他送元子攸出院门。门外台阶上坐着两名侍卫,见他们出来便蓦地站了起来,却并不靠近。
喜枝不敢再往前,就在院门口目送元子攸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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