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院子里连口井都没有,又哪来的池子呢?元钊是个被禁了足的人,别说他只是个三岁孩童,就算是成年男子也难跨出这院门一步。失足溺水?看护不周?呵呵……
元子攸漫无目的地在宫里绕来绕去,步履缓慢。一开始还满腔怨恨,到后来连怨恨都没有了,心中近乎茫然。
自从进了这洛阳城,他就觉得处处不顺心,虽说是当上了皇帝,却没有一件事是按着自己的心意来的。喜枝和元钊是他在这濒死的皇宫中发现的一个惊喜——也不算是多大的惊喜,但好歹可以让他认认真真地笑上一笑,盼上一盼。然而老天似乎就是看不得他顺心,连这么点惊喜都要夺了去。
“我老老实实地,没造过什么孽,也不曾得罪过谁,可就是有人不让我好过!”元子攸脑袋一激灵,猛地抬起头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宫门口。
对了,尔朱荣。
将军府门口守门的家仆看到元子攸过来,只是拜了一拜,并没有阻拦。尔朱荣吩咐过他们,若是皇帝登门,直接放行便可。而就在门仆犹豫要不要通报的当儿,皇帝已经一溜烟没影了。
这将军府,元子攸只在一个月前来过一次,除了后花园哪儿也不认识,更不用说要在这层层叠叠的廊殿间寻一个人了。晃了半天连个像样的门都没找到,他只好拉住一个路过的婢女命她带自己去尔朱荣的住处。
婢女见皇帝突然从天而降,惊得叫了一声,不过很快又镇定下来,行了个礼柔声道:“将军不在卧房,皇上请这边来。”
元子攸应了一声紧随其后,边走边想:“不愧是尔朱荣的府邸,连个婢女也比别处的要顺眼些。”联想到自己寝宫里的那些,他忍不住愤愤然起来,“一个个见到我就像是老鼠见到猫似的,说句话都说不利索,无趣!”
七弯八绕地穿过了大半个将军府,婢女将他领到了主楼西侧的一座矮房前。房屋是单层,从外面看略显简陋,不过足够大,还有独立的前厅,一条回廊将它跟主楼连在了一起。
“怎么走了半天又回来了?”元子攸看到不远处的府院大门,疑惑地问道。
“嘻嘻……”婢女轻笑一声:“皇上刚才走错了路,都快到东苑了。要是一开始就从回廊穿过来,就用不着这么多时间。”
不是她胆子大,而是元子攸实在没有皇帝架子。要不是身着龙袍,她还以为这是哪家的公子哥儿,来府上做客迷了路呢。
凑到门边喊了一声“陈伯伯”,见没有回应,她就自行推门走了进去。
进去之后元子攸才发觉那其实不能算是一个前厅,只是人为隔离出来的一小块空间。两个婢女并排站了,手里捧着些毛巾衣裤等物,右侧墙上开了一个门洞,拿帘子遮了,不知道是干嘛用的。
正当元子攸疑惑之时,一名老者掀开帘子走了出来,看到来人愣了一愣。
“陈伯伯。”领路的婢女走上前去行了个礼:“皇上要见将军。”
老人名叫陈德重,是尔朱荣从秀容带来的家臣,平日里照顾将军的起居,在府上很有些地位。
“这……将军正在沐浴,皇上您……”
元子攸不等他说完,抢上前去撩起帘子就往里走。帘子的后面还有一扇雕花的木板门。木板很是厚重,元子攸推了一下竟然没能推开。
“皇上留步!”陈德重紧跟了上来,一脸为难,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就在这时,尔朱荣的声音从门后响起:“让他进来!”闷声闷气的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元子攸于是不再犹豫,用足力气一下子把门顶了开来。瞬间热气夹着水雾蒙了他一头一脸,眼前白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等稍微适应了一点,他睁大眼睛打量四周。眼前的景象令他微微有些失神。
整座矮房原来只有这一间屋子,从里面看上去要比外面宽敞豪华得多,玉石镶砌的柱子平滑光亮,几乎能映出人影。一个下嵌的人工浴池占据了屋子的大部分空间,尔朱荣就半靠在池子的另一端懒洋洋地看着自己。
“皇上大驾光临,有何要事?”
池水温度很高,浴室又是封闭的,不透气。尔朱荣整个人都被蒸得软绵绵的,使不上力,连带声音也一起软了下来,像是没了骨头一般。元子攸听了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背脊麻酥酥地抖了一下。
“这是你洗澡的地方?”
“上个月刚叫人造的,没用过几次……怎么,皇上感兴趣?”
元子攸嘴上不出声,光是一个劲地打量尔朱荣。
池子里的水不深不浅,刚好漫过他的肚脐,长而直的头发被湿淋淋地拢在一起,绕过半边脖子又从右肩膀前披散下来垂到水里,盖住了一侧锁骨和大半个胸膛。小腹以下的部位则隐藏在水里瞧不真切。
见元子攸不说话,男人将两只手肘架在身后的池沿上,肩膀耸起,胯部微微向前突出。大约是泡澡泡得舒服了,他非但没有被对方放肆的目光触怒,反而还起了调笑的心思,眯起眼睛道:“皇上是来观赏臣沐浴的么?真是好兴致。”
果不其然,元子攸闻言瞬间涨红了脸,不过同时也回过神来,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他冷声反问:“尔朱大人才真是好兴致呢,大白天的怎么想到要洗澡?是夜里操劳了,还是……身上沾了血?”
“哈哈,皇上什么时候也学会拐着弯儿说话了?”尔朱荣闻言笑了起来:“没错,元钊是我下令处死的。跟胡太后那个老女人一样,直接往河里一扔,连刀都不用拔。”
“你!”元子攸见他一脸戏谑,仿佛说笑话一般,气的声音都抖了起来:“你为什么要杀他?他只是个小孩子!”
那么幼小,那么柔弱,抱在手里也只有小小的一团。
“为什么?本来我是没打算要杀他。那么多人替他求情,斩尽杀绝未免也太不人道……不过现在在想想留着也没什么用,养大了等他造反不成?”
“尔朱荣!你……你真残忍!”
“我残忍?”尔朱荣抬起眼帘,似笑非笑地看着元子攸。半晌他仰起头来,眼睛望着屋顶的方向,慢悠悠地开了口。
“杨毅,跟着我也有四年了,本事不大但忠心耿耿。两个月前攻城的时候脚受了伤,我就在宫里给他安排了个闲职……”
元子攸紧盯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杨毅是谁?”
“灵昭阁守门的侍卫。被你一剑刺穿了肩胛骨,伤口太大,感染化脓,昨天下午死了。元子攸,我还真不知道你有这点本事!”
“一个侍卫而已。他不把我放在眼里,惹我生气,死不足惜!”
“……元子攸,你才是一个很残忍的人。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没有!”
“我刚刚就告诉你了。”尔朱荣叹了口气,眉宇间隐约露出些不耐烦的神色,“元钊的事就到此为止了。你要是喜欢小孩子我就去给你招些嫔妃来,自己生去,以后少给我……元子攸!你干什么?!”
这一声叫得堪称惨烈。门外的陈德重被吓了一跳,犹豫着要不要冲进去,手按上门板却又放了下来——将军有过吩咐,这浴室没他的允许谁都不得入内。
门的另一头,元子攸正不顾尔朱荣的怒喝,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池子里走。
刚跳进去的时候他还有些担心,怕水会突然变深,走了两步之后才发觉这池子是中间浅,四周下凹,最深的地方也应该不会超过胸部。至于水温,也是冷热适中,舒服得很。
“你,你快给我滚出去!”尔朱荣见状,气得声音都变了调。
他这人平日里最爱干净,浴池也是用一次刷洗一次,容不得有半点污迹。然而眼前这人自说自话,连鞋都不脱就这么直接跳了进来。
紧盯着那一层层被水浸透浮上水面的衣物,他仿佛已经看见池水在慢慢泛黑,尘土和皮屑——没准还有油渣,正随着荡起的波纹争先恐后地朝自己涌过来。后退半步贴上身后的池壁,他默默地想:这澡算是白洗了。
这边元子攸丝毫没有注意到尔朱荣阴沉的脸色。慢悠悠地趟了过去,他的思维还停留在两人先前的话题上:“到此为止?你一个杀人犯,凭什么叫我到此为止?”
水里的温度要比上面高很多,元子攸不一会儿就觉得燥热难耐,喉咙干得发疼。
“你目无朝纲,滥杀无辜,我要治你的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