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子攸浑浑噩噩地被左右簇拥着前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身边也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人。一路上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来自所有人的敌意,更令人不安的是,至今他都没能见上尔朱荣一面。
尽管严朔断定南梁不会再派援军,但他到底担心尔朱荣,无论如何也想知道中郎城的情况。暂且佯装安心上路,行至途中他唤来一个随从摁死在车里,换上普通士兵的衣服借机脱身。
从上党到魏军的驻扎地又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城下的激战已到了最后关头,尔朱兆接到通报赶回营地,见到灰头土脸从天而降的元子攸吃了一惊。短暂的错愕过后他什么都没问,反而吩咐左右不要将皇上来中郎城的事禀报给尔朱荣,不想却得知早已有人赶往前线通报。
尔朱兆震怒,二话不说命人立即护送元子攸离开,自己则带人追去前线。
元子攸想不通尔朱兆为何不让人通知尔朱荣,却也不敢开口询问。他见惯了男人温文尔雅面上带笑的样子,此时在他的怒容前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元子攸依言随人避往别处, 不久便传来了破城的捷报。元子攸大喜,以为即可与众人会合,谁想过了许久也没有尔朱荣的消息,甚至连尔朱兆也不见踪影。从士兵们的交谈中他得知尔朱荣率元天穆等少数人马在城下与南梁军正面交锋,因料想陈庆之会派人偷袭后方,故命尔朱兆在半路设下埋伏,实际上驻守在营地的兵马少之又少。元子攸抵达之时南梁主力刚兵败撤退,尔朱荣紧追不放正欲斩尽杀绝,突然被后方的急报搅乱了心神。陈庆之抓住生机一记反杀,逼退魏军之后带着零星士兵逃之夭夭。
“这不是赢了么……元灏死了,军队也灭了,逃了一个陈庆之又如何?”元子攸不以为然,左顾右盼只着等尔朱荣来接自己回宫。
等了许久前方终于来了人,领队的却是个矮个子传令兵。元子攸倍感失望地跟着他上了马,一路浑浑噩噩地回到了洛阳城。进城之后领队没有立即送元子攸进宫,不知是因为没有指示还是人手不够。元子攸也没有回宫的意思,就这么随着队伍到了城西军营。
营地里人来人往,主军和尔朱兆的人马早已经先于元子攸回城了。秀荣士兵大多没见过皇帝的真容,更不可能认出换了装的元子攸。见无人搭理自己,元子攸便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地胡乱搜寻,焦急间突然见到一张熟面孔。
“元天穆!”
元子攸见他脚底生风走得飞快,赶紧喊了一声上前抓住他的胳膊。
“尔朱荣人呢?叫他来见朕!”
元天穆停下脚步打量了元子攸一番,冷声道:“将士们刚打完仗,急需整顿休息。皇上没什么事的话还请回宫吧。”
“你告诉朕尔朱荣人在哪里?”元子攸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满,但仍耐着性子追问。
“将军受伤了。”
“受伤了?”
“对。”
“怎,怎么会受伤?很严重吗?”
“怎么会受伤?还不是因为你吗?”元天穆按耐不住对元子攸怒道,“要不是你自说自话跟来中郎城,大哥又怎么会乱了阵脚!” 说完不再搭理他,径自走开了。
元子攸愣了一下,随即拔腿跟了上去,在一座帐前看到了尔朱兆。
元天穆跟尔朱兆交代了几句之后便掀帘入账,后者抬头望了元子攸一眼,微微皱眉。
元子攸看出尔朱兆有话要说,但情急之下也顾不了这么多,三两步上前掠过他直冲了进去。
几天没见的男人终于又出现在他的眼前,准确地说是躺在三两士兵和医官的包围中,面容惨淡,双目紧闭。由于被阻挡了视线,元子攸看不清他的伤势如何,只见不停被换下的鲜红的纱布和榻边盆中的血水。
尔朱兆紧随其后跨进帐来,急呼一声“皇上”,却又立刻住了口。
元天穆怒目圆睁,正欲上前推元子攸出去,这边尔朱荣听到动静突然睁开了眼睛。
“皇上?”
元子攸一个激灵转过头去,正迎上男人那迟缓又略带茫然的目光。
“是我……”他走到床榻前,伸出手去想要摸一下尔朱荣,却不知该放哪里。男人看上去疲惫极了也虚弱极了,仿佛碰一下就要破碎,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神态里多了些平时见不到的柔和。
“他从不这么看我,他向来是瞧不起我的……”元子攸想,“瞧他现在这副样子,是多么温顺,多么讨人喜欢啊!”
尔朱荣渐渐恢复了些神智,看清是元子攸在一旁打量自己之后就皱起了眉头:“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你,我想跟你说说话。”
“有什么好看的?你赶紧回去吧,回宫去!”尔朱荣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心里顿感烦躁,抬起胳膊朝元子攸挥了一下,却牵扯到伤口痛得浑身发颤。
“大哥!大哥,别说话。”尔朱兆几步上前跪在塌侧,抓住尔朱荣的右手轻抚了两下,又扭头示意元子攸出去。一旁的元天穆走到元子攸跟前,侧头做了个请的姿势。元子攸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左右,发现没人欢迎自己留在这里,只得依言跟着元天穆出了帐子。
“要我送你回宫吗?”
“不必了,我在这等着就好。”
“随你,别打扰大哥治伤就行。”元天穆说完又恶狠狠地瞪了元子攸一眼,转身走了。
元子攸无处可去,又不愿离开,只好站在原地胡思乱想地打发时间。
“他说是我害尔朱荣受伤,可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呀。我哪知道他们在设计埋伏呢,我可不是有意要添乱的……是了,就算我不去中郎城他也是有可能受伤的,打仗嘛,受点伤再正常不过了。”
帐内传出了一阵压抑的呻吟,元子攸心中一颤,轻轻扒开门帘向里张望,只见医官正在给尔朱荣处理伤口。几名士兵死死压住他的肩膀和双腿,尔朱荣扬着下巴,白皙的脖颈上喉结滚动,青筋暴起,整张脸都因为疼痛扭曲了。突然,他低叫一声抓住尔朱兆的胳膊,力道之大使后者不禁皱了下眉头。
“大哥,放松……”尔朱兆就由他这么抓着跪在原地,抬起另一只手抚摸了两下尔朱荣的鬓角,“忍着点,马上就好了。”
尔朱荣喘息了一阵之后费力地侧过头去,像是要看医官的动作。尔朱兆又伸手盖住他的双眼,用鼻尖和嘴唇轻蹭他汗湿的额头,低声道:“别看,马上就好了。”
元子攸放下门帘,转过身去不再看了,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一股子邪火烧得他心神不宁。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尔朱荣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声呻吟,甚至每一丝痛苦的神色都像是上好的催情物,但眼下并不是心猿意马的时候。
好不容易按压下心头的躁动,尔朱荣的伤也已处理完毕。尔朱兆送医官们出帐,见元子攸尚未离去也不惊讶。
“他伤得重不重?要过多久才能痊愈?”元子攸问。
“性命无恙,但伤及骨头,需得好好调理些时日。”尔朱兆道,“今天夜里再看看情况,若无大碍明日就送将军回府上休养,皇上不必担心。”
“元天穆说是朕拖累尔朱荣害他受伤,果真如此?”
“皇上不必当真,打仗总有胜败输赢,受点伤算不了什么。”尔朱兆踱了两步越过元子攸,背对着他道“只是将军带兵多年从未吃过亏,这次竟然受此重伤,将士们免不了惊慌。”
“他从没受过伤?”
“没有,这是第一次。”尔朱兆转过身来,目光沉沉地直射向元子攸,又像是透过元子攸看着什么别的东西,“臣以为,将军是不会受伤的。”
元子攸被这陌生的目光盯得心里发怵,隐约感到一股不可名状的压迫感。好在尔朱兆一语过后马上又恢复了平日里淡然温和的神态,叫来马匹牵至元子攸跟前道:“皇上离宫多日,想必有很多政事要处理,军中事务就不劳皇上费心了。”
元子攸不假思索地接过缰绳:“那尔朱荣就拜托你了,等他身子好些了我就去将军府看他。”
即便尔朱兆不赶他走,他也不愿意留在这儿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