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碌碌无为的活,悄无声息的死。】
飞机抵达香潭后,宋柏劳立马将我送进了养和医院,由骆梦白亲自接手。
之后检测进行了整整一天,从早上到下午,我被推着到处走,几乎没有闲暇的时候。晚上,骆梦白拿着所有报告的汇总来到病房,身后跟着面色不豫的宋柏劳。
他们进来时,我正在与宋霄说话,一听到动静,两人不约而同看向门口,同时止住了话头。
“感觉好点了吗?”骆梦白声音柔和,白衣飘飘,仿若一位来自天国,即将宣读判决书的死神,而落在我脖子旁的镰刀,并不会因为她的温柔有任何迟疑。
“好些了。”今天没有流鼻血也没有呕吐,只是有些发烧。
她坐到床边,目光变得有些伤感,犹豫了会儿,终是开口:“对不起,小郁……”
那瞬间我已经意识到她接下去要说的话,从我知道自己有可能爆发c20后,我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结果显示,的确是c20。”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也就是说,我只有最后几个月是吗?”
c20爆发迅猛,无可逆转,最快几周,最迟几个月,被病毒侵蚀的人体便会慢慢消亡。
宋霄拄着手杖背过了身。
“你不记得我是研究什么的了吗?”骆梦白抬手按了按我的胳膊,“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她这话,换十年前的我大概还会相信。但现在我已经深刻明白,侥幸无法光顾倒霉之人。越是怀抱希望,失望也更大。
我笑道:“我也不求能再活一两年这种,那太为难你了。只求……能再活四个月。”我看向自己腹部,“我不想带着他一起死。”
孩子对于beta来说实在太珍贵,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和我一样,有第二次机会。
房门一声巨响,我猝然抬头,发现宋柏劳已经不在屋子里。
骆梦白并没有回头,脸上仍然很平静,叹息着道:“我会尽力的。”
C20引起的疾病多种多样,每个个体都会有所不同,就像我,目前主要症状为出血及发热,之后会怎么样,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而让骆梦白都感到惊奇的是,以我这样的状态照理说是留不住孩子的,可现在他好好的待在我的生育囊内,既没有流产迹象,生育囊也没有破损征兆。
“这可能就是天意。”最后骆梦白总结。
又说了些c20的注意事项,以及今后我可能会遇到的一系列问题,完了她起身欲走。
“麻烦你了。”宋霄送她到门口。
骆梦白扫了眼他的腿,道:“您正好跟我来一下吧,我们给您检查下膝盖。”
宋霄犹豫着回头看了眼我:“可小郁这……”
“没事的。”我朝他摆了摆指尖的脉搏监测仪器,“有问题我会叫人的。”
骆梦白也说:“护士每隔十分钟都会在门外巡视,您放心吧。”
宋霄这才点头,随她离去。
等人都走了,我缓缓滑进被子里,平躺在床上,开始望着苍白的天花板出神。
得找个律师拟一下遗嘱了。还有孩子的名字,取什么好呢?
叫宁……宁……宁曦吧,愿他像太阳一样,永远热烈闪耀,温暖他人。我已经注定要死,仅剩这一点生命的余晖,希望能托起我的小太阳。
越想越觉得这个名字不错,不仅寓意好,而且无论孩子是什么性别都能用。
将右手伸到眼前,艰难握拳又伸展,横贯掌心的疤痕殷红刺目。不知道最后的日子里,我能不能复健顺利,重新考取烘焙师证。
虽说死都死了,这些身外物好像也没那么重要,可我仍然想要抬头挺胸,没有任何遗憾地去见师父。
说不准还能帮他在底下开个“许美人”……
正胡思乱想着,病房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我放下手,看到是宋柏劳回来了。
他还没走近,我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烟味,完全遮掩了他身上信息素的气味。等他坐到床边的沙发上,那股烟味更浓了,同时我还发现他右手指关节处红肿一片,甚至破开了口子。
这种仿佛暴力击打在坚硬物体表面所形成的伤……他在短短二十分钟内到底做了什么,难道是和人打架去了吗?
察觉到我的视线落脚点,他仿若无事般将另一只手掌盖到伤处,阻止我继续看下去。
“过几天,等你稳定些了,我会接你回维景山。”他说。
“好。”我点点头,没有异议。
虽说我前不久刚从那里逃出来,但死都要死了,还在意那么多做什么,最后的日子待在哪儿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他没有再说话,安静地坐在一旁,似乎若有所思,又似乎只是单纯地注视着我。
我做了一天检查,来来回回也十分疲惫,见他没有话要与我说了,干脆闭上了眼。
将睡未睡之际,耳边听到一些响动,片刻后,额发被人轻轻拨动。涌入鼻端的烟草味让我不舒服地蹙起了眉,那手便像被烫到了般,一下子收了回去。
我想睁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
又过了会儿,耳边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在医院养了两天,烧退了,身上却莫名出现了一些红疹。骆梦白看过后表示这也是c20带来的,除了有些痒,没有别的危险,让我不用过分担忧。
宋霄的腿经过香潭最顶尖的骨外科大夫会诊,被安排了择期手术,手术后恢复得好,他说不定可以和正常人那样丢掉拐杖走路。这两天他也住进了病房,偶尔会偷偷溜过来看我,待不了半小时,又会被护士赶回去。
骆梦白不让玩手机,护士每天清晨会给我送来一份当天的报纸,我所有的消遣便全都在上面。
今天护士给我拿来了一份商报,看得我云里雾里的,没几页还翻到了朱璃的消息。
嫁进阮家后,他过得颇为顺心。阮家家主,也就是阮凌和的父亲阮雄华对他非常看重,不仅让他进入公司担任要职,还认命他为自己竞选班子的一员。
朱璃这人聪明有余,狡猾更甚,他要是没把骆青禾当对手还好,一旦觉得对方挡了他的路,那骆青禾可有得烦了。
这报纸排版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四开的版面,广告位左边给了阮雄华,右边给了骆青禾。阮雄华眉眼犀利,食指对准看报的人,配合的标题是希望alpha、omega、beta各司其职,让有能力的人获得更好的生活。
骆青禾与他比起来,不像政客,更像个被媒体不小心拍到的明星艺人,半侧着面孔站在演讲台上,英俊的脸上表情很淡,似乎正在专注地聆听台下的声音。他的口号简洁有力——改变歧视,人人平等。
这两人,纸媒都看出来他们针锋相对,从态度到口号,无不把彼此当做毕生劲敌。
又翻一页,我渐渐看出兴致来,忽然房门“砰”地推开,一道人影冲进来,吓了我一跳。
梁秋阳穿着一身拉风的皮衣,取下墨镜,黑着脸立在我面前,一双眼里都是愤怒,还有些委屈。
“宁郁,你到底有没有拿我当朋友?”
骆梦白没多会儿也跟了进来,在他身后朝我摆了摆手,神情有些尴尬。我立马意会过来,可能是她不小心在梁秋阳面前说漏了嘴,梁秋阳才会这样火急火燎赶过来。
我放下报纸,干笑道:“我还想……过几天联系你来着。”
梁秋阳冷笑:“你干脆等你生孩子那天联系我吧。”
我理亏,蔫蔫地垂下头:“……对不起。”
“你被向平寻仇不告诉我,你怀孕不告诉我,现在你都快……你都这样了还不告诉我。”他声音里含着丝哽咽,“宁郁,咱们认识快八年了啊,需要这么生分吗?”
我抬头看过去,他果然眼眶红了,就有些头疼。
“秋阳……”骆梦白有些担心地去拉他的手,也被他给甩掉了。
梁秋阳横她一眼:“我和你的事晚点再算账。”
骆梦白眨眨眼,可怜兮兮地拧起眉,又叫了他一声:“秋阳……”
梁秋阳这人吃软不吃硬,被她这么软了吧唧地叫一声,立马气势就落了下来。
“你……你先出去。”好在被骆梦白那么一打岔,他眼眶不红了,那点泫然欲泣也都憋了回去。
“欸好。”
骆梦白乖巧地应了声,退了出去,病房里便只剩下我和梁秋阳两人。
他坐到我身边,摸了摸我的头发,问我:“难受吗?”
我摇摇头:“不难受。”
比起前几天又是吐血又是发烧的,这两天的疹子简直跟小儿科一样。
“你今天没活动吗?”我看他穿得这样亮眼,像是从什么活动上跑出来的。
“本来有的,结果骆梦白告诉我你出了事回,打你手机又打不通,我一急就说自己不舒服推了活动跑过来了。”说着说着他毫无预兆哭起来,“小郁,我舍不得你。为什么是你啊……这世上坏人那么多,向平那贱人都没死,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不是alpha,不是omega啊……”
他哭得泣不成声,眼泪爬了满脸,我慌忙抽过纸巾给他,却不知道能如何安慰他。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并不是说没有做错事,就能长命百岁。生命因为无常,才显得更为珍贵。
他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停下来,我看外面阳光正好,就同他提议:“我们出去走走吧,我好久没晒太阳了。”
他擤着鼻涕,闷声道:“好,我扶你。”
我们俩一起到了楼下花园,深秋季节,花园里的枫树呈现出绚丽的红色,搭配其他一些变色的树木,呈现出一幅颇富层次感的画面。花园很大,树木苍郁,有桥有水,还有座小型的绿色迷宫。迷宫并不难走,就算毫无经验的迷宫苦手,十几分钟也能自己绕出来。
梁秋阳扶着我漫无目的地瞎逛着,走着走着进了迷宫。
“我听骆梦白说,宋柏劳和他爸为了你的事大吵了一架,差点连父子都没得做。”
我脚步一顿,诧异看向他:“为了我?”
“离婚协议。”
“……哦。”我倒觉得不一定全是为了我,应该也是积怨颇深,一朝爆发了。
说起这个,宋霄现在回来了,还住进了骆家的养和医院,骆青禾在这里耳目众多,不知道得知消息后会不会有什么行动。
想到什么来什么,走到一处拐角,突然前方被树篱遮挡的地方传来激烈的争执声,仔细一听,竟然是宋霄和骆青禾的声音。
“为什么要藏我的信……”
“你既然抛弃了一切,又为什么不消失的彻底一些,过个几年假惺惺的写信回来做什么?”
宋霄气势骤然弱下来:“我只是……只是想柏劳了。”
“那你当初又为什么要抛下他?你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你当别人是什么,你股掌间的玩物吗?”骆青禾步步紧逼,不给对方一点喘息余地。
宋霄被他逼得也生了逆反:“我不走还能怎么样……你我都知道信息素就不受自身控制的,那是生物本能。就像渴了几天几夜的人,骤然把一碗清水放在你面前,你能拒绝吗?”
“我可以。”骆青禾咬着牙,恶狠狠道。
宋霄沉默片刻,忽地笑了:“骆青禾,你别这么幼稚了。你拒绝一次,二次,甚至三次、四次,你能拒绝一辈子吗?我是beta我都知道,标记后的alpha和Omega只要错过一次发情期,下次发情时对彼此的渴望就是成倍递增的。你把自己绑起来,根本没有办法脱离痛苦,只会把自己折磨死。”
我承认骆青禾的确是名出色的alpha,但再出色的人类也无法抵御本能。标记不是靠毅力就能摆脱的东西,不然当初他为什么没能抵御住本能,与夏乔互相标记了呢。
骆青禾没有再说话,这的确是个无解的难题。
过了会儿,宋霄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些沙哑疲惫:“而且……夏乔也是无辜的,你们既然互相标记,根据法律,就应该在一起。”
骆青禾缓慢而充满嘲讽地道:“所以你就把我让给了他,好理性好伟大啊……”
理智告诉我宋霄这样做没错,情感上……我竟然也可以理解骆青禾的愤怒。
这件事里,三个人都是受害者,宋霄做了他认为正确的选择,成全了骆青禾与夏乔,满心以为自己的退出能换来三个人的安宁。或许在他看来,只要骆青禾好好的,不再痛苦,他和对方在不在一起也没所谓。
可骆青禾不同,他并不需要宋霄替他做出选择,他不能接受他还紧紧握着对方手的时候,对方先一步松开了他。这在他看来就是背叛。
出神思索间,两人对话进行了几个回合,骆青禾言语越发刻毒,简直字字句句都往宋霄心窝子上戳。
“你不是让我好好对他吗?直到他去世,我都对他非常好,我们甚至还有过一个孩子,你满意了吗?”
“青禾……”宋霄颤声想要制止他,没有成功。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对你的孩子吗?看到他,我就会想起你,想起当初我那样哀求你,你还是抛下了我。我的确迁怒于他,可我会变成这样,都是你的错。”言语犹如利剑,骆青禾冷声道,“我们会变成这样,都是你宋霄的错!”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大步离去,将宋霄留在了原地。
梁秋阳想要上前,被我一把拉住了,冲他无声摇了摇头。
宋霄呆立稍许,拄着手杖一瘸一拐地也走了。迷宫重新恢复寂静,再无人声。
“那是……宋柏劳的父母?”梁秋阳问我。
“是。”我将自己在芒水巧遇宋霄的事告诉了他。
梁秋阳大呼神奇,未了叹一口气道:“也是可怜人啊,从前的佳偶,如今成了怨侣。骆家和夏家的老家伙真不是东西,也不怕死后下地狱。”
他们不怕,他们还会沾沾自喜,认为自己做了一个非常英明的决定。
回程路上,梁秋阳和我都有些受影响,话明显少了许多。回到病房所在楼层,一出电梯,就见骆梦白候在门口,眉眼弯弯地盯着梁秋阳。
梁秋阳看了她半晌,回头冲我道:“小郁,你自己回病房没问题吧?”
病房离电梯口也就十来米,我能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
梁秋阳道:“那我先处理下自己的事。”
他过去抓起骆梦白的手,拖着她往另一边走,俊美的脸上是努力伪装出来的严肃冷峻。
“秋阳,你抓痛我了……”
只是骆梦白一开口,他就全都破功了。
“你一个alpha怎么这么娇气啊!”说是这样说,手却还是松了开来,没等完全分开,又被骆梦白从后面一把握住。
我笑着摇了摇头,心里觉得高兴,又有些羡慕。
和心爱的人手牵手,真好啊……
走到病房门口,手刚握住握把,里面传出的稚嫩嗓音让我直接滞住了脚步。
“妈妈怀了小宝宝吗?”
“嗯。”
只是一个字,我就从对方随意又不耐的语气中猜出他了的身份。
小男孩继续问:“那是妹妹还是弟弟呢?”
“不知道。”
“我想要个妹妹……”
我一下拧开门,病房里的两人同时看向我。坐在宋柏劳腿上的宋墨在愣了下后立马朝我伸出双臂,做出要我抱抱的动作,满脸的喜悦夹杂渴望。
“墨墨……”我快步坐过去,将他从宋柏劳腿上抱起来。
宋墨环住我的脖颈,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妈妈,我好想你。”
他手上和脚上的石膏还没拆除,我不敢抱得太用力,但仍然难掩激动,声音都在颤抖。
“我也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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