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秋阳现在每天都要打电话给我,有时明明忙到说两句就要挂,他还是会打。哎,我是不是搞得他应激了?】
“你要送我吗?”我问宋柏劳。
“反正也不值什么钱。”他仿佛只是送出了一块五角钱的口香糖,语气轻巧,“还差最后一点就装修完了,原本想全好了再给你,现在……”
现在我快死了,再不送估计就烂手里了。
摩挲着地契上的文字,越想越是好笑。我以为失之交臂的,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我的手里。
看来还不算运气太差。
上帝把我的门关了,浑蒙幽暗间,有人给我一锤子开了扇窗。
“这么高兴吗?”
“嗯?”猛一回神,发现自己唇角微微上扬,竟是真的笑了。
宋柏劳朝我伸出手,指尖将触未触,探到我的唇边。
我一下屏住呼吸,唇角都僵在那里。肌肤可以清晰感受到他指尖的热度,鼻腔隐隐嗅到气流带来的烟草气息。
最近他身上的烟味少了许多,我已经有些日子没闻到呛人的烟味了。
他指尖轻轻点在我嘴角:“很久没见你……这样笑了。”
怎样笑?
我眨眼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
他视线上抬,对上我的眼,手指忽地蜷了蜷,快速收了回去。
“我看也不贵,就随便拍下来了,好歹是我曾经喜欢过的蛋糕店。”
一千万对他来说的确不算什么钱,他车库里随便一辆跑车都不止这个价。
我低头摸着手下地契,笑了笑道:“谢谢,它对我很重要……”
静了会儿,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在书房,你有事叫我。”
踏在地毯上的沉闷脚步声逐渐远去,轻微的门锁落扣声后,室内归于静谧。我仰躺到床上,将那份薄薄的契约书置于眼前,又闭上眼按在胸前。
我之前身体情况不明朗,一直也没给维景道人去电话。现在感觉比较稳定了,便致电告诉对方我已经回了维景山。
做道场的东西早已备下,他说这两天随时都可以去找他,我将时间订在了明天。
晚上给宋墨读完床头故事,他睡着后我回了房,过了半小时也打算要睡,宋柏劳从外面推门进来。
严格说来这是我和他的房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我还是瞬间紧张起来,手脚都有些不协调。
他走到床边停下,可能看出我紧张,边解扣子边道:“你的情况需要人晚上看着,你放心,我没禽兽到这时候还对你做什么。”语气带着些许气恼。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胡乱点了点头,背对着他躺进被子里。
耳边一阵衣服窸窣声后,没多久浴室又响起水声。
之前明明都困了,结果被宋柏劳一刺激竟然又精神起来。
我盯着眼前昏暗的房间陈设,怎么也无法再次凝聚睡意。
二十分钟后,浴室门再次打开,宋柏劳回到卧室。
床铺微微塌陷,不一会儿,灯完全暗下。
黑暗驱散了焦虑,屏蔽了紧张,我慢慢也开始升起睡意。
“对了,明天我要去次清风观。”突然想到这事应该和宋柏劳说下,我忍着困意又睁开了眼。
身后被子动了动,黑暗中传来宋柏劳的声音:“是……要做道场了吗?”
“嗯。”
静了静,他道:“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鉴于他此前行为,我其实心里有些抵触,不想让他去,可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再者觉得他可能也不会让我一个人去,便只好应下来。
第二日,按着约定时间,我与宋柏劳一同上山。
上次走这条路时我被向平偷偷尾随,九死一生,时隔一个月还有些心有余悸,宋柏劳走后面,我总忍不住回头看。
看得多了,他拧眉问我:“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连忙回过头:“……没有。”
一进清风观那道破旧的大门,就见平时冷清的前院挂上了不少明黄的幡旗,维景道人头戴道帽,穿一件黄色法衣,已经等在那里。
“你来啦。”他手里拿着木头做的宝剑,一见我眉心忽地蹙紧了,“小友你最近是不是身体不好?气色感觉比上次见你更差了。”
他算命不一定真算的准,看人脸色倒是很准。
“我怀孕了。”我朝他笑笑,没提c20的事。
维景道人一惊:“真怀了?我还以为我诊错了……”
他目光触到一旁宋柏劳,似乎错愕于他的到来,张了张口,还没说什么,宋柏劳先叫了他一声“叔公”。
“不许叫叔公,叫我道长!”维景道人纠正他。
“道长。”
宋柏劳对他不似对骆青禾他们那样冷硬,倒有些对待长辈的样子,对方不让叫叔公,他便垂着眼乖乖改口。
“那个……”维景道人清了清嗓子,将我扯到一边,隐晦问我,“他在场不要紧吗?”
我看了眼院子里对着三清殿的供桌,摇摇头道:“不要紧,孩子是他的。”
这下轮到维景道人傻眼,失声道:“七年前的孩子也是他的?”
他声音太大,不等我回答,不远处的宋柏劳开口道:“是我的。”
维景道人怀抱木剑,看看我又看看宋柏劳,伸出手指颇为无奈地点了点我们俩:“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我摸了摸鼻尖,没吱声。
他招呼我们站到供桌旁,解释了下关于道场的全部步骤。
“一共五个部分,每部分十分钟,中场休息十分钟,一共一小时。”他点燃三柱香插进身前香炉,抽出别在腰带上的木剑,用剑尖按了下地上一台黑色收音机,下一秒磁带滚动,从喇叭里响起标志性的,含有唢呐锣铃以及诵经声的道教音乐。
“迎灵!”大喝一声,维景道人舞起木剑,口中跟着念诵经文。
宋柏劳安静站在我身旁,看了会儿忽然问:“这样做真的有用吗?”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未出世的孩子有没有“灵魂”,做这些也不过图个心安罢了。
“我希望有。”追随着维景道人场中的身影,我说。
之后宋柏劳没再说话,十分钟后,维景道人停下诵经,将木剑置于桌面,执起边上的华幡,再次大喝:“沐浴!”
他在一只装满水的铜盆上摇晃幡旗,嘴唇快速嚅动着,接着一把掀开了供桌上之前一直用红布盖住的事物。
花盆摆在桌上,泥土蓬松干燥,幡旗在它和铜盆两者之间来回移动。我正被这突如其来的环节惊得怔愣当场,身旁宋柏劳朝供桌方向迈了一步。
我一下看向他。
“那盆花……”他反复呢喃着三个字,语气中满是不敢置信的惶恐。
他到最后也没说出口那盆花怎么了,仿佛接下来的每个字都割着他的嗓子,让他光是吐出这三个字就耗尽了全部力气。
“怪不得你那么宝贝它。”他已经全都明白过来,“怪不得你会那么生气……”
他转过身,脸色就这么会儿功夫便苍白若纸,没有一丝血色,比我还像一个病重的人。
“宁郁,我……”
我看了眼维景道人那头,小声道:“有什么等做完法再说。”
他怔怔点头,重新安静下来,一直到法事做完都没再出声,甚至连视线都不曾偏移,全程落在那盆土上。
看到他这样,知道他并非不在乎,也会觉得“痛”,照理我该感到爽快,可我却做不到。
我没有办法因为别人的痛苦感到快乐,我也不需要用这种方式建立快乐。
整场法事做完,不多不少正好一个小时。
维景道人深吸一口气,执剑于眼前,左手并起二指从上至下抹过剑身,收尾呼应,将剑收到身后。
他长吁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道:“好了,超度完毕。”
我上前谢过他,之后从供桌上将花盆抱进怀里。
“他已经走了,现在去了仙域,应该很快就能投胎投个好人家。”维景道人拍拍花盆道,“你就不要担心了。”
我再次谢过他,与他告辞。
抱着花盆沿着山路而下,宋柏劳一直跟在我身后,静默无声,简直要让我忘了他的存在。
维景山上有几处观景护栏,脚下是万丈悬崖,远处是城市高楼。我们回程正好便会经过其中一处。
今天有些风,树林里不觉得,到了悬崖边就显得大了。
维景道人将爱人和孩子的骨灰撒在了山里,从此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身在天地间,便像是与他们仍在一起。
我深以为然。人类的归宿到最后总会尘归尘土归土,化为养分滋养大地,何不从一开始便看开一些?
我捧起花盆,将里面的土随风倾倒。
风卷着土,落到山间,吹向远方。
“不要!”
宋柏劳从身后冲过来,撞掉了我手里的花盆,风大塑料轻,很快它便顺着山势滚落不见。
宋柏劳整个上半身探出护栏外,茫然地在风中抓握了一把,却抓不到任何东西。
“我死后,麻烦将我的骨灰洒进海里,不用给我买墓了。”要是死后真有灵魂,说不准我还能顺着河海环游世界。
他浑身一震,蓦然回首,瞪着我的双眼微微发红。
我以为他要吼我,他却笑了。
“你还真是,干干净净什么都不留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