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之间的觥筹交错总是带有很强的目的性。贺舟行漫无目的地闲逛了半天,随便吃了几口东西填了填肚子,便准备找机会溜走。
只可惜他脚还没迈出去,管家就急匆匆地上前来叫他:“贺少,先生在那边等您。”
他不耐烦地应了一声,又转过身去找贺骥刚了。管家明显松了一口气,心想这对父子俩可真难照顾。
贺骥刚见他来了,暂且放下与他人或真或假的寒暄,礼貌道了声“失陪”,便转头走向一处还算安静的角落。
贺舟行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他想起小时候看见这个背影,当时觉得高大的父亲现在看来似乎也没有那么伟岸了。
不论是身高还是什么别的,也永远不会再让他觉得有可以去追的价值。
贺骥刚看着他,压低了声音,“这么长时间不回来,总赖在那个姓白的家里,还当不当这是你家了?”
贺舟行闻言,眼底涌上不加掩饰的不悦,“什么姓白的?贺总现在连人名都记不得了?”
他冷嘲热讽。“姓白的”这三个字从第二个人嘴里蹦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
“你这是什么语气?”贺骥刚面色不虞,“别总在那待着了,补课我也能找人给你补,比你那个小舅舅不强多了?”
贺舟行闻言冷哼一声,“不劳烦您了,有这时间不如去看看您那美丽的妻子,省的她哭。”
贺舟行环抱着手臂,不甚在意地跟贺骥刚对话。贺骥刚面色逐渐阴鸷,他能很明显感觉到贺舟行对自己地敌对情绪,这非常不好——最起码对他来讲,一个成功的商业人士,“和谐”的家庭关系是必不可少的。
“你还当不当我是你爸?今天就给我搬回来。”
“不可能。”贺舟行直直地看着他,毫不畏惧,“我愿意去哪就去哪。”
贺骥刚压着怒火,碍于在场的许多人勉强没有发作。他越来越觉得贺舟行不被掌控,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白昼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之前贺舟行也会跟他吵,十几岁的男孩子没有脾气不爆的,吵完之后晾上几天该怎样还是怎样。可是现在,贺骥刚发现,他现在看不懂面前他的儿子心里面在想什么。
“你是觉得你那个小舅舅能管你一辈子?”
是了,肯定是那个白昼。
“他管不管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不想被你管着,还有,你的手机响了好几次,你的‘妻子’估计等你等急了,没啥事我就先走了。”
贺骥刚一愣,才发现静音了的手机正在西装口袋里一闪一闪发着光。他走出去两步,回过头跟贺舟行说了一句“先别走”,又转过身接了那通电话。
尽管人声嘈杂,贺舟行还是能听见贺骥刚温声细语的声音,和刚才判若两人。几乎在那一瞬间,贺舟行认为他是爱那个女人的,胜过了爱自己的母亲。
他感到恶心,所有污言秽语都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感受,那个困扰他的问题不停地出现——对贺骥刚来说,他的母亲算什么?
也或者,贺骥刚看中的,不过是白黎身后的,底子雄厚的白氏。
电光火石间,贺舟行的思绪骤然明朗。
贺骥刚转过身,神色匆匆,“晚上留下吃饭,有事情跟你说。”说完便再不管其他,飞快地上了楼。贺舟行站了一会,木然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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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精留下的后遗症还没有完全消退,白昼用镜子照了照自己锁骨的位置,感觉那几颗红色似乎也没有太惹人眼,便放心地套上衣服出去了。
天气已经很凉了,白昼裹着大衣,突然想起贺舟行今天早上走的时候就套了个外套,不禁感慨年轻人身子骨就是好,他现在出门还要带上口罩,以防冷空气入体。现在又是学校里每个学期最紧张的时候,老师们的任务并不轻松,他不能轻易生病。
他去超市买了许多瓜果蔬菜,天气冷了,这些东西就算不放冰箱也能保存一段时间。路过零食饮品区的时候,白昼思考了一会,往购物车里放了几瓶可乐和几包“年轻人爱吃的”零食。
他大包小包地拎回家,瘫在沙发上一动不想动。
其实要是只有他自己的话,买这么多东西根本吃不完,甚至在学校连轴转起来都不知饭为何物。刚上岗的老师其实很少有他这么累的,大多数仗着年轻跟学生打成一片,到最后考试的时候老师发现自己没怎么教,学生也发现自己没怎么学。
他清空思绪休息了一会,便起身去厨房做饭。跟贺舟行也算一起生活了有段时间,白昼对自己不断增进的厨艺甚是满意,偶尔能做几道相对“复杂”的菜,贺舟行大多也会嗤之以鼻地说两句,然后拿起筷子毫不客气地往嘴里放。
白昼推了推眼镜。学术上来讲,贺舟行正处于自我同一性摇摆时期,用年轻人最喜欢的网络词汇形容的话——
这就是“傲娇”。
思及此,白老师愣了一下,随后笑了起来。
真是,太形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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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舟行被留到了晚饭,并且见到了他名义上的继母。
她姓柳,至于叫柳影柳莹还是柳什么,贺舟行从来没问过,见面客客气气喊声“柳姨”已经给足了面子。这位柳夫人在贺骥刚的搀扶下慢悠悠地入座,状似无意地看了贺舟行一眼,便挑了个离贺舟行最远的位置坐下了。
贺舟行没有任何表示,低着头玩手机,二郎腿顶着桌子翘得桌面微晃,在一旁看着的管家心里也跟这桌子一样,勉强定下神来恭敬地喊了一声:“夫人。”
贺舟行还是不说话,只是抬眼瞧了一下桌子对面。和柳夫人对上眼的那一刻,他清楚地看见那女人把眼底的厌恶压下去换成淡淡的无措,顺带拉了拉贺骥刚的衣袖。
贺骥刚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转头对贺舟行不悦道:“不知道说句话?礼貌都没有了?”
贺舟行懒得和他吵,懒懒地喊了一声:“柳姨。”
柳夫人点了点头,温柔地笑了。
三个人不尴不尬地围着一张桌子吃晚餐,期间除了贺骥刚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没有人说话。
吃到一半,贺骥刚放下刀叉,“小贺。”
贺舟行动作停了一下,似乎很久没有听见贺骥刚这么叫他了。
“今天把你留下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
贺舟行嘴里嚼着饭,贺骥刚的声音在耳边鼓噪,他似乎已经快要知道贺骥刚,他的父亲,下一句话要说什么。
“你柳姨怀孕了。”
果然。
贺舟行感到头皮一阵发麻,胃里刚吃过的东西翻江倒海一般要被呕出。他努力压下这种不适,冷漠地放下餐具,“哦”了一声。
他不该再抱有期待的。可他想问,他妈妈白黎算什么呢?他们之前的家算什么呢?他算什么呢?
贺骥刚显然不满他的反应,“哦是什么意思?你赶紧搬回来,我平时工作忙的时候,你在家看着你柳姨点。”
贺舟行愣了一会,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下一刻,他直接站起身来,一挥手把面前的餐具扫到了地下。瓷盘碎裂的声音使得整个房间里的人都震了一下。
“你,让我,看着你的女人?”
他一字一句地重复贺骥刚的话,那些往日里掩盖的尖刺全部被毫不留情地放出来,“你脑子没病吧?”
“放肆!”贺骥刚怒不可遏,站起身来,“怎么说话呢?!”
柳夫人似乎是真的被吓到了,踉踉跄跄地起身,被贺骥刚吩咐让下人带回房间,转身忙不迭的离开了。
“我就这么说话,你爱听不听。”贺舟行吊儿郎当地看着对面的男人,“自己弄出来的东西自己管,别整天管我!”
“你他妈也是我弄出来的!”
“我不用你管,我没你活得很好,没有你任何人都会活得很好不是吗,贺总?”他顿了顿,终于说出了那句话——
“没你,我妈妈就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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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昼刚想给贺舟行发消息问他今晚还回不回的时候,门铃响了。
应该是贺舟行。他连忙起身去开门,顺带看了一眼钟表,都已经十点多了。
白昼一边开门一边絮叨,“回来了呀,你该提前跟我说一声,晚睡真的不好……”
下一刻,他看见了站在门外,眼眶微红,左脸颊似乎有些肿胀的贺舟行。
“你怎么了?!”
贺舟行不说话,只是沉默。白昼急得不行,把人拉进屋,手想去碰他的脸,又半路缩回。
“是不是贺骥刚?他为什么打你?他……”
白昼声音戛然而止,因为贺舟行垂下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别说话。”他声音闷闷的,“让我靠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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