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黑得很快,从美术馆出来已是暮色四合,闻业谢绝了林超相送,在他临走前问了句:“这次回来呆多久?”
林超摇头说:“不一定,看心情。”
“要走的话记得跟我说。”
“想送我啊?要不就跟我一起出去得了,就当散散心。”
闻业微笑,说:“你又在脑补什么呢?刚刚非得拉着我过去,都不会看人正在发火还往枪口上撞。”
林超郝然,“我这不是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以为你……”
闻业失笑,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失魂落魄到底该是何种表情,无奈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算了,反正你自己想清楚就行,有事欢迎你随时骚扰。”
闻业被他的婆妈劲逼得忍不住露出嫌弃的表情,“你赶紧走,赶紧走。”
林超大笑而去,留下闻业在这呼啸的冬风中回忆这个糟糕的下午。
回到家的时候其实不早了,正赶上贺靖崧忙完回来,拖到现在才开晚饭,李叔见到闻业先是数落了几句,便又笑着喊他去陪他哥,闻业看向端坐的贺靖崧,沉默地走过去坐在他身旁。
菜一道道端上来,贺靖崧没动也没人敢先起筷,直到李叔唤了声先生,贺靖崧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拿起调羮第一下就是给闻业添了一勺子葱爆虾仁,见闻业半天没动,笑着问:“怎么不吃?听老李说你下午出门了?”
“嗯。”闻业把虾仁递进口中,慢慢嚼着,含糊地答道:“一个朋友刚好回来,约着见了个面。”
许久没能这样心平气和地一起吃饭,贺靖崧并不是话多的人,在餐桌上就更少了,偶尔几句家常就算得上极限,闻业其实有些怀念,悄悄抬眼去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
贺靖松似乎毫无察觉,他吃东西慢,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样子极有涵养,所以这会儿慢条斯理的样子也显出几分难得的温柔来,“多走动好,别闷在屋子里,之前你说想要出国,现在还想去吗?”
冷不防听贺靖崧旧事重提,闻业不知怎么就慌张起来,脑袋里止不住地冒出些荒唐的猜测,在他自己都想不清楚的时候,便已经把话说出口了,“我那时……也只是随口说的。”
贺靖崧眼皮一掀,问询的目光就落进闻业眼里,闻业仿佛被烫了一下,本能地低头,他有些害怕了,怕贺靖崧真会一声不吭就要将他送走。
一顿好好的晚饭到这里算是结束了,闻业没吃饱,贺靖崧为他夹的虾仁还有两颗,还安安静静地躺在碟子里,他却已经半点胃口也无。
贺靖崧显然是看出他的不安,搁下筷子,拿起手帕擦手,说:“这个不着急,你自己再想想。”
“我想的很清楚,”闻业脸色不好,刚才明明还在害怕,这一刻却连话里都泛着冷,“我不去。”
“小业,”贺靖崧突然叫他,“今天的话你要自己记住,是你不要,不是我没给。”
贺靖崧留下话就走了,闻业还独自坐在餐桌上,来来回回地想他的话,末了,如梦初醒,他到底还是不明白我要的是什么,从前是,现在还是。
翌日,闻业起了个大早,开门就看见院子里的花草裹了层白,竟是昨晚悄悄下雪了,薄薄的雪层踩上去便有细碎的声音,今年算是下得迟了,几近年关了才肯现出踪迹,可惜下得小,连个雪人也堆不了,闻业觉得很可惜。
还没出院子就遇见李叔匆匆而来,闻业觉得奇怪,多话问了一句:“我哥还没走吗?”
李叔这才停住脚,答说:“昨晚他还说今早得出门,叫司机得安排好时间,可现在都没见人,好像还没起,我正要去看看。”
闻业吃惊,贺靖崧向来自律,公司的担子重也就容不得他有半点马虎,所以赖床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闻业没再问,只是跟李叔说:“我去看他,别的事您照常安排就好。”
闻业知道贺靖崧忙起来就没个准,后来还落下了头疼的毛病,小时候无知无觉,渐渐长大了也知道要体谅他,因而时常缠着他去这去那,不过是想他别太累,结果发现他是自己加班加点挤出时间来,闻业好心做坏事,就再也不敢这样弄巧成拙地给他加负担,如今回想起来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时间久到闻业渐渐淡忘了贺靖崧也是个普通人,是人,就逃不开生老病死。
冬天的清晨日光微弱,偌大的止院还有大半都隐在树影里,静得叫人心慌,短短几步路而已,就足够闻业胡思乱想。
推门进去,房间里还是暗的,闻业试探地叫了声大哥,没有人应,他什么也没想,径直进到里间卧室,似乎是怕惊醒贺靖崧,他甚至连灯都不敢开了。
光线幽微,可闻业依稀可以辨出床上模糊的身影,走到床边半蹲着,轻声叫他:“哥,该起了。”
一室静谧,衬得两人的呼吸声都是重的,闻业摸索着去抓他的手,感受他手心的温度,没察觉异样才放下心来,明明就看不清,闻业却又仿佛见到他愁眉不展的神情,再多的怨怼也没了。
闻业蹲得脚都麻了,只好坐到床边,喃喃道:“我那天说想帮你是真的想帮你,可你不信,难道我真能忘恩负义去抢你的东西,让你就这么不放心?”
说着说着,他自己也笑了,对着个睡梦中的人说这些话,怕是自己也还没清醒,有些话终归还是只能梦里说说而已。
闻业给他掖了掖被子,再没有叫醒他的打算,起身要走的时候,突然感觉胳膊一重。
是贺靖崧抓住了他。
闻业回头,贺靖崧还是闭着眼躺在那,手却被轻轻扯了一下,闻业怔怔地站了会儿,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的,那些话怕是也都被他听见了。
等到闻业坐回床边,贺靖崧才睁开眼去看他,屋子里窗户紧闭,光线弱,模模糊糊地也看不真切,明明小时候谁都不找,只会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边,可到了现在,怎么就连一句心里话都没办法说明白呢?贺靖崧心疼起来,握着他冰凉的手,问:“怎么这么早起来,是不是又没睡好?”
也许是因为刚醒,贺靖崧的声音很淡,远山寒水一般悠远,闻业渐渐放松下来,摇头说:“不早了,往日`你都该出门了,今天李叔不见你,都急了。”
贺靖崧慢慢地笑出来,“我就是多睡了一会儿就着急,哪天我要是不在了该怎么办……”
昏暗的屋子里头,他低沉的笑声就变得格外分明,闻业半天才琢磨过来意思,不知怎么就有些生气,“你是越来越没忌讳了,旁人的话也一概不听,你才几岁就要学人谈生死?”
“我老了,小业”贺靖崧他翻身起来倚在床头,伸手开了床头灯,灯光落在两人身上,实在是温馨非常,他平静地说:“看着你长大,我就知道自己老了。”
其实贺靖崧并不算老,他大了闻业十岁,现在正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岁,别人都是香车宝马,温香软玉地享乐,而他向来克制,看不上那些东西,更不沾染圈子里的是非,气度涵养摆在那里全是放纵的资本。
闻业事听不得他说这些话,这段日子闹得这样不开心,叫他总是想起以前的事情,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不再躲闪地抬头让 贺靖崧看他,自己也看着贺靖崧,四目相对,再多的情绪到了这一刻也藏不住。
“我很久以前做过一个梦,大概是你和孟青姐订婚的那个时候,梦里你什么也没带就要出门,我问你干什么去,你说你要走了,我居然都没问你去哪,只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贺靖崧问:“我怎么回答的?”
“你笑着和我说,你不回来了。”经年累月之后,这个梦依旧历历在目,闻业仿佛回到梦里,那种说不出来的伤感几户要将他吞没,声音都不稳了,“我醒来的时候哭了好久,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不可能陪我一辈子,谁都不能。”
两个人说都没有再说话,贺靖崧伸出另一只手去摸闻业的脸,轻轻地抚过他的眼角,闻业按住了他的手,说:“我没哭,我是一个男人。”
“我知道,”贺靖崧叹气,将闻业整个人都抱在怀里,像小时候一样,可是他长大了,“我说过,我没把你当成女人,更没有当成别人。”
贺靖崧想起几个月前他赌气说要出国的时候,那番决绝的样子才真的叫人心寒。贺靖崧抱着闻业,慢慢地说给他听:“我不让你去公司,是我知道你根本心不在此,生意场上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暗地里的勾心斗角就不说了,只明面上的逢场作戏你就演不下去,要不然你也不会一毕业就跑去当记者,对不对?”
闻业从小到大就没关心过贺家的生意,他本是寄人篱下,怕落人口舌,自然连关心的资格都谈不上,而后贺靖崧纵着他,要什么都给,只是他自己没有兴趣罢了。闻业跟他提要去公司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他会不答应,可好说歹说几日也不见贺靖崧松口,才会气急了口不择言,贺靖崧被他刺激得当即就要发作,所幸被底下的人拦住,直到闻业威胁他要出国,这才真正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关于那个晚上,贺靖崧很少去细想,后来闻业不肯叫他哥哥,他才偶尔会回忆起来,到底还是自己还是太着急了,如果不是那样糟糕的开始,也许……贺靖崧笑了,他很清楚,不会有什么如果,即使重来一次,也什么都不会改变。
闻业自然不知道他想了这么多,挣扎着要从他怀里出来,嘴上还孜孜不倦地解释:“我知道自己什么也不懂,但我可以学,不管怎样只要能帮到你一点也是好的,可你连机会都不肯给我。”
“所以你就说那些话来剜我的心?”贺靖崧把他按在怀里不让他躲,闻业的那些话一字一句都是刃,割得他鲜血淋漓。
闻业说,你把我养大,我合该什么都给你,可想来外面人说的没错,你要什么没有,哪里犯得着稀罕我的东西,是我自己没分寸,叫了你一声大哥,就自以为是当真了,怕是早就该走了,省得到你出声赶我的时候,彼此都没颜面。
“小业,你不该刺激我,”贺靖崧吻着他的额角,“后果你承担不起。”
闻业听明白了,想起那个惨烈的晚上,身子本能的发颤,却又闭着眼睛窝在贺靖崧怀里,哽咽着说:“你不该强迫我,你是我哥!”
“又认我是你哥了?”贺靖崧似乎也回忆起来,抱着他像哄孩子一样,“那时侯你又怕又哭却还在叫我,我忍不住。”
“是李叔说你喝醉了难受,我才会过去……”
“我的小业说我要赶他走了,我怎么能不难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