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人人都以为帝雍被太子擒获,无人对太子有半点疑虑。
岁月像一根点燃了的喜烛,人们将它定了性,认定喜烛就是红色的,换了个样子、形状就不是喜烛了。
谛枢还是那个不近人情的太子殿下。他每日去军营巡视、回理政殿参与政事、按部就班地完成天帝指派的任务,仿佛一个不知疲惫的木偶。谛枢是三界社稷的化身,哪怕是飞升了几千年上万年的仙者都没有质疑过东宫太子,毕竟在他们心中太子就该是这样不近人情。
完全没有个人感情的谛枢一步步走下通向天牢的白玉石梯,这个牢房中关押的都是十恶不赦的罪犯,条件却还不错,并没有一般牢房那般散发着腐臭的味道,相反还点着熏香,如果忽略墙上那些造型各异的刑具,这里甚至可以被当成廉价的客栈。
谛枢一身玄黑,典狱长战战兢兢地带头打开了囚室。
被各种术法和锁链束缚着的人在角落中抬起了头,那双眼一点也不像阶下之囚,反倒兴奋得可怕:“谛枢啊谛枢,我的好弟弟,真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决定。”帝雍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神情疯狂:“自分元神?你是在自欺欺人!”
“罪人只需认罪便是。”谛枢打开一个卷轴,“这是你的罪状。”
帝雍看着呈现在他面前的卷轴,毫不在意:“我该叫你什么?太子?殿下?谛枢?还是……弟弟?”
“孤并没有兄长。”太子公事公办:“画个押,你就能解脱。”
“我是可以解脱,但是弟弟你还要在这寡廉鲜耻的天庭被困多久?”帝雍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态势:“你以为使用分神之术将自己一分为二便可以高枕无忧?谛枢,你怎么不想想,失去了身份和法力,那个一心只有感情的谛枢如何能存活于世?”
“这就不劳挂心了。”太子谛枢沉默地打开印泥。
帝雍嘲弄一笑:“你让我画押也该有点诚意,起码给我带点吃的吧?”
“你已辟谷,何需饮食?”
“哈哈哈!真没想到,我以为原来的你就够无趣了,结果现在这个只知道公事公办的太子更加无聊。那好,换一种说法,按照我的罪状,势必要吃顿断头饭,你就当行行好,堂堂太子殿下帮我端个点吃的来,怎么样?”
换了一种说法,谛枢终于有所动作:他变出一桌佳肴摆在帝雍面前:“吃吧。”
“你居然是变出来的?难道不应该让御膳房做吗?”谛枢恶狠狠地看着谛枢,发/泄着这些年的不甘:“你从小吃天庭御膳房的美味佳肴,而我的呢,我在魔族摸爬滚打,挖树根吃田鼠的时候,你们整日锦衣玉食,这世间怎有如此不公之事?”
“三界每时每地都有不公之事。你并未得到父皇和母后承认,并非皇子,作为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儿能长到现在,上天对你已经很不错了。”
“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帝雍怒极反笑:“看来你没意识到失去了感情根本无法当好太子!”
谛枢不以为然:“孤就是太子。”
“哈?哪怕是在魔宗我们也知道太子应当心怀三界、爱民如子,现在的你根本做不到!太子谛枢只是一个被天地天后操控着的木偶,哪怕是坐上皇位,你也还是天帝的一条狗!”
“身为人臣,尽忠职守是本分;身为人子,父皇有事儿臣服其劳,是本意。”
帝雍仰天长笑,整个牢房中都回荡着他的笑声,他讽刺道:“人臣?人子?他雩苍也配有儿子?”
“休得胡言!”
帝雍打量着谛枢,耸肩:“呵呵,无趣,真是无趣至极!谛枢你怎么会想到这种办法来维持一个太子的假象?”
“孤并不知道有哪里好笑。”
“你当然不知道,就连那个完整的你也是最近才看清天帝天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脑中大概没有咱们龙血相容的那一幕。”
“有。那不过是你的把戏。”
“死脑筋。”帝雍越看越觉得好笑。
“画押。”
帝雍低头随意瞟了眼卷轴:“烧杀抢掠、佞幸专权、侈靡成风?笑话,这几点原封不动交给天帝天后才是字字珠玑!我要真有罪诏,最贴切也就只有‘子道不终,诚悃未遂’!”
“父皇母后与你并无亲子之道。”
帝雍一甩卷轴:“签什么签?都是些狗屁东西!喂,跟你沟通,人间的那个谛枢听不听得见?我就当听得见吧。”他任性地提高嗓音对着太子吼:“谛枢!如果真想得开,就别回来了,你看着天界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谛枢只觉此人聒噪,他捡起卷轴,淡淡道:“你今日不画押,日后审问上刑……”
“行行行!不就是上个刑吗?本座还怕他不成?”
“好。”
“好什么好?你这么几千年不会就这样过来的吧?那我得庆幸没在天帝天后抚养下长大了,三个儿子两个废物一个木头,他们的教育可真是‘成功’啊!”帝雍说任何一句话都带着嘲讽意味,谛枢并不是听不出,但此时并无感情波动的他不想回答这种话语,于是他只能沉默。
“谛枢啊谛枢,你想在下界过安生日子,只不过树欲静而风不止,想要过平淡生活可没那么容易。”帝雍斜靠在墙上,明明身陷囹圄,却还是一幅潇洒派头。他眼见太子离去,丝毫没有想要挽留。
这种劣质的东西,还不如弟媳好玩。
人间。谛枢和宁微的生活就这么一天天过着,他们还攒了点积蓄,花钱在院子里栽种了桂花和海棠,过着快活赛神仙的日子。
是夜,接到谛枢传信的胡源来到小院,只见谛枢披着长袍出门,看到他时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轻声道:“他睡了。”
胡源与谛枢相交几千年,从未见他英气逼人的脸上露出过这样甜蜜而温柔的表情,早就是花丛高手的胡源笃定谛枢刚和宁微“大战方休”,他半带欣慰半带调侃地道:“娇妻美眷,夜夜春/宵,看来你在这儿过得很好啊。”
谛枢微笑:“从未有过之好。”
“你有没有跟他说过,你现在这个身体在人间待不了多久?”
谛枢解释:“也不是说待不了多久,只要好生将养,活个凡人的寿命没什么问题。”
“可难就难在了这个‘将养’上,你觉得他们能容许你在这多久?既然你给我传信就说明有准备了?”
谛枢摇了摇头:“并不是回天界的事。前些日子,我在街头看到了锦鲤一族的人。”
胡源神情一肃:“锦鲤族的人为什么会来这儿?”
“他们为何而来我并不清楚,至今为止,我们还不知道鲤绮波到底有没有死。就我而言,她大概率还活着。”
胡源的话语中带着遗憾:“你托我去找过他的下落,可惜我在锦鲤族内并没有太多人手。”
谛枢了然地道:“无妨。光靠锦鲤族做不成大事,整个妖族需要提防的还是那几大家族。对了,胡促你找到了吗?”
“没有。他就像是凭空消失,最后见到他的人都说胡促精神恍惚,像是中了邪。”胡源苦笑道。
胡促、鲤绮波、狐族、魔宗……各种要素在谛枢脑中回转,千由万绪,谛枢总该理出个头来。
“我明白了。鲤绮波的事暂且放在一边,先全力追查胡促。”
胡源点头:“这点我跟你想的一样。”
“你我二人,默契从来无需多说。不过最近还得多辛苦辛苦你了,以我现在的法力无法亲自去妖界查探。”
胡源眉头一挑:“所以你还打算在这儿和宁微甜甜蜜蜜?”
“有何不可?”
胡源看着谛枢开心的样子,本来想要训斥他丢下三界和爱人私奔的话,怎么也说不出了。反倒有些羡慕——他风流快活这么多年,却依然没有找到一个如宁微之于谛枢那样的伴侣。
罢了,这家伙为三界服务了这么多年,也该歇息歇息了。
东方渐渐发白,胡源掸了掸身上的灰,“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
“好,寻找胡促一事就拜托你了。”
胡源有个问题不吐不快:“你不问问天上那个谛枢怎么样嘛?”
“他肯定能做好。”说到这里,谛枢想起来什么,他从衣领中扯出一条皮绳,上面拴着一块鳞片。
胡源惊道:“逆鳞?”
“不是。逆鳞在宁微身上。这只是我的一片尾鳞,现在的我手无缚……哦,鸡我还是能杀的。总之如果太子出现了不可预料的事情,如今的我肯定无法阻止他。所以特意留了一手,若是太子暴走或者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就把这一片鳞片插/入他体内,我在鳞片中下过咒语。”
“什么咒语?”
“这点我不能告诉你。不需要用到这块鳞片自然是最好。”谛枢摊开掌心,任由胡源拿过鳞片,后者神情复杂地道:“你就不怕我是敌非友?”
谛枢叹息:“胡源,你的疑心病真的比我严重得多。我要是疑心你,为何今日还要叫你前来?”
“也许只是因为更不相信天界那帮人?”胡源真不愧是谛枢的挚友,连这一点都猜到了。
“你说的也没错,我是不相信他们。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曾经,我在天界之时尚觉歌舞升平,下界之后,便惊觉天界千疮百孔。真正要治理三界,万本归一,在何处都一样。”
胡源这才明白谛枢为何分神下凡:“为此你不惜以身做饵?”
“有何不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时敌明我暗,反倒更容易看清真相。”谛枢的眉眼中是几千年未见的潇洒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