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两个小家伙满月的那天,辛愿没有听林学婷说的,和亲戚朋友一起办个满月酒,只是把两个奶娃娃抱到了医院,放在唐砚之病床旁边的婴儿床里。
她坐着跟唐砚之说了一会儿话,又和哥哥妹妹说了一会儿话,就独自到医院的食堂去吃饭了。
林学婷陪她在食堂吃过一次,全程吐槽不断,不停地问她是怎么吃得下这么难吃的东西的,殊不知对现在的她来说,吃什么都是没有味道的,不过图个温饱,能有力气去照顾小白兔还有两只小小兔。
万幸两个孩子都很好带,主要是能吃,没有学到爸爸小鸟一样的胃口,仿佛永远也喂不饱,无论喝了多少奶,再把奶瓶递过去,永远都会手舞足蹈地张开粉嫩嫩的小嘴巴表示自己还能再喝,要是这时候把奶瓶抽走了,妹妹绝对会哭得撕心裂肺,哥哥虽然不会哭,但是能忧伤地流一枕头的口水。
想到只有两个白胖粉嫩的奶娃娃在病房里陪爸爸,辛愿两三下就吃完了所有饭菜,又往病房里赶。
妹妹不知道怎么,又哭了起来,而且不知道哭了多久了,蹬手蹬脚的力氣都没了,只是在有气无力地嘤嘤嘤个不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委屈得不行不行的了。
辛愿连忙将小哭包抱出来,小哭包一看终于有人抱了,卯足全身的力气又大哭了起来,一张小脸蛋上嚎得只剩了一张嘴,吓得正在打瞌睡的哥哥都打了个颤,辛愿哄了好半天,小家伙才安静下来,只是刚才哭得太猛,还是抽个不停,眼睛里还是蓄着两包要掉不掉的眼泪。
“好啦好啦,刚刚才吃饱,也没有尿裤子呀,怎么那么委屈呢?不哭了不哭了~”
话音刚落,妹妹又特别委屈地抽噎了一下,鼻涕都喷出来了。
辛愿哭笑不得地擦掉鼻涕:“哦哟,好了好了,不说你了,我们睡觉了好不好?”
妹妹也是哭累了,抽噎得越来越小声,渐渐地安静了下去,被吵醒的哥哥一脸懵逼地发了会儿呆,百无聊赖地吐起了泡泡,小奶声噗噜噗噜的,在偌大的病房里也打扰不了妹妹的清静,辛愿就没去管他。
只是,妹妹睡着后,辛愿渐渐听到了点别的声音,是身体与被褥摩擦的,细碎轻微的声音,还有一声轻得像羽毛一样的“孩子”。
头脑忽然有些迟钝,辛愿抱着孩子,僵硬地回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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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间,她几乎溺死在身后那双朦胧温和的眼睛里,不会呼吸,不会动弹,甚至不敢眨一下眼,生怕那样做了,一切又都是她的幻觉,是她思念成疾执念成魔而产生的幻觉,便就像个木头人似的,僵立在那里看着他。
世界突然很安静,直到他的声音轻轻地响起来,那么嘶哑,那么模糊,那么颤抖,宛若一个辗转病榻数年的迟暮老人,可是在她耳朵里,却是那么动听。
“小愿…她是不是…饿了?”
“……”
她木头一般不回答,他黯然垂眸,灰白黯淡的脸上显露出局促和胆怯,枯瘦的手臂努力地支住摇晃的身体,费力地扯住了床单,仿佛这样才能聚起力气来说话:“你…可不可以…过来些…我……”
他话才勉勉强强说到一半,便感觉自己被人轻轻地拥住了,那个怀抱瘦小而伶仃,不知因为什么样的情绪,颤抖得厉害,他肩膀处的衣物,也迅速地被打湿,有些微微的冷。
“你醒了,你醒了,你终于醒了。”辛愿抱着他,想把他抱得很紧,却又不敢那样做,生怕弄疼了他,就那样紧密而又轻微地抱着,神经质般重复着那几句话。
他在她怀里轻轻地动了一下,她就怕得要命,几乎是惊慌失措地:“不要动,求求你先不要动,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不要又像之前的梦那样,他轻轻动一动,然后就像泡沫一样消失了。
所幸这一次,他没有再消失,她能感觉得到,他的手在她背上很慢地抚拍着,因为没有力气,每一下都像蜻蜓点水一样轻。
她渐渐被安抚,松开了他,却仍旧紧紧抓着他的衣袖,泪汪汪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他看了她一会儿,伸出颤颤巍巍的手,用指尖轻轻地碰了碰她的眼泪,连叹息声都是嘶哑的:“小愿,好像…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辛愿听到这样的话,眼泪流得更凶,还一顿胡乱摇头,也不知道在摇什么头,嘴里说的话也是乱的:“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马上叫医生过来,医生说你醒来了就要叫他过来……”
她说着,按铃喊了医生进来,医生仔细检查了一番,欣慰地对紧张得呼吸都快忘记的辛愿说,这次醒来应该就没事了。
医生好像还说了不少,但是辛愿只听到了那句,没事了。眼睛一直盯着唐砚之,眼泪就没停过。
她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跟他说,可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觉得自己伤他至此,能够再站在他面前不被他赶出去已经是万幸,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了。
“怎么一直哭呢……”他想从身后垫着的软枕上费力地坐起来一些,却终究是太虚弱,心悸得厉害,连她的样子都看得不太清楚,“小愿…你过来些…好吗?”
辛愿听话地靠了过去,他的手艰难地抬起,虚晃了几下,好不容易才摸到她的脸,拇指吃力又努力地帮她擦拭着眼泪:“不哭了…不哭了好不好……是不是叔叔…身体…出问题了?”
“不…不是……”辛愿急忙摇头,想说话却因为哭了太久狠狠抽噎起来,竟然语不成句。
“不急的,不怕,”他以为她是着急害怕,不住地出言安慰,“刚才听到医生说的了吗?他说我没事了……”
他笑起来,无力却心满意足的笑,声音渐渐有些无力的低弱:“很快就能好了,不要怕……”
辛愿脑子此时被自己哭得十分混乱,一时没有理清楚他话里的意思,傻乎乎地点头说是的很快就好了,然后就抱着他不肯撒手。
她要是脑子清楚一点,就能明白他真正的意思是,他好了,就可以捐肾了。
只是,他的身体,他自己也是清楚的,捐了肾,他大概就不能活下去了。
他好久没有见到她了,真的很想她,就算知道他这样的人,哪怕想念都是对她的亵渎,可是他真的很想她。以前她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好歹还能梦见她,大不了把梦境当现实来过,他还是可以天天和她在一起。死了的话,连做梦的权利都没有了,他再也没有办法见到她了。
可是,那也比她恨他好的,好成千上万倍。
他闭着眼睛,睫毛颤抖,口中喃喃宛若自言自语:“小愿…这样你就不要恨我了…好不好?我知道这个补偿不了什么的,可是…我真的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了,可是…我……”
恨他?
补偿?
没有什么能给她的?
辛愿惊觉不对劲,从他身上起来,竟看到他满脸的泪水,透明的液体从他苍白得同样透明的脸颊上划过,那种一碰即碎的脆弱让人触目惊心。
她的起身让他分外慌张,枯瘦的手胡乱地抓握着,抓住她的一点衣袖,语无伦次地开口,哭腔里的悲伤已经染上了绝望的意味:“小愿你不要生气,你听我解释…我离开不是要逃避责任的,我是怕你烦,我是想着…想着生下孩子就捐肾的,我交待过那里的医生了,真的,但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帮我,我真的和他说过了……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他将她的衣袖抓得更紧了些,拼尽全身上下的力气,视线已经彻底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连说话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我马上…就可以捐肾的…马上就可以了…不要恨我…求求你……”
辛愿将他虚弱发颤的手握住:“你在说什么傻话,我没有生你的气,也没有要你捐肾啊。”
他完全无法领会她的话,仍旧嘶哑地哭着,抓着她的衣袖拼命地把她往他身边拉,气息低弱而紊乱地哀求着:“能不能不要走…这一次就好…我真的…很想你…小愿…你再抱抱我…可不可以……”
他感觉到辛愿在动,却又看不清楚,不知道她为什么动,只潜意识地以为她是要走了,受惊一般颤栗起来:“不…不要了,对不起小愿,对不起,你不要走…不要走啊……”
“我不走,我真的不走,”辛愿急忙将他抱住,他整个身体都因为恐惧剧烈地颤栗着,仿佛在这燥热的早秋正遭遇着极度的寒冷,她将怀抱拥得更紧了些,不断揉抚着他的脑袋,“我不走,我保证不走,你别怕。”
她没有想到,从他醒来到现在,她又是哭哭啼啼又是手足无措,又是抱他又是牵他的手,完全是讨好他珍视她的表现,他却仍旧一门心思往死胡同里钻,非要把好的念头往别人身上堆,坏的想法往自己心里塞,觉得她恨他,觉得她是因为辛父才会出现在这里,仿佛完全丧失了对于情感的判断能力。
之前听李医生说,他的身体和精神都脆弱得让人心惊,她也只能是想象而已,没想到竟然是到了这种地步,现在被她抱在怀里,仍旧时不时地推拒着她,一会儿说不要了,一会儿说不要走。
他的身体终究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被她拥在怀里渐渐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手上仍旧拽紧了她的衣服,她稍一动弹他就宛若惊弓之鸟般颤栗不止,若不是身体太虚弱,想必是马上就能惊醒的。
辛愿便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抱着他,一刻不敢动弹,只敢稍稍偏过头去看身后的两个孩子,妹妹睡得很安稳,哥哥乌黑湿润的眼睛一直巴巴地看着他们这边,努力地挥动小手,咿咿呀呀地说着话,见妈妈一直没有回应自己,小嘴渐渐瘪了起来,委屈地呜咽着。
辛愿连忙轻轻“嘘”了一声,对他连连摇头”:“哥哥乖,爸爸很难受,不要吵醒他好不好?”
“呜呜……”小婴儿呜咽的声音像一只小奶狗,嘤嘤咛咛的,辛愿心都快碎了。
“不哭,等爸爸醒了让他抱抱你好不好?”
“呜。”哥哥像是听懂了,虽然依旧委屈,却是把小拳头塞进嘴里边啃边抽噎,软绵绵的小身体也跟着一抽一抽的,却是实实在在地安静了,只是另一只没啃着的手还时不时努力地挥动着,想要爸爸抱,眼睛也仍旧巴巴地黏在爸爸身上,泪汪汪地挪不开。
她几乎每天都会把两个小家伙放到唐砚之枕边,教他们喊爸爸,却从来没指望过真的能有什么成效,只是聊以慰籍罢了。
原来这么小的孩子,也能懂得的么?也知道想爸爸,也知道心疼爸爸的难过么?
辛愿红着眼眶,心酸地感动着。
砚之,等你下一次醒来,看到这些,会不会开心呢?我从来没有做过什么让你开心的事,从这一件开始努力好不好?
我,不会再让你难过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