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屋里才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越苏手机不在身边, 也开不了手电筒, 只好摸黑往屋子里走。但到底不熟悉屋内构造,走着走着撞到了横在路中间的靠椅, 在地板上划拉出好长一串声响。
她下意识定在原地, 侧耳细听, 生怕吵醒了谁。
听了几秒, 似乎没人被她吵到, 这才放心继续摸黑往前走。
忽然前方门开了,橘黄色的灯光哗然出现在她脚下, 韩信在门口背光向她望来“怎么了?是腿还痛吗?”
越苏心想他走路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笑着走向他,摇头, 压低声音“没有,不小心撞到了。”
她怕吵着其他人, 声音压得低, 韩信为了听清楚, 朝她的方向靠得更近了点。可她话说完, 不过是顷刻的事情, 他却还不愿重新拉远距离,这么迟疑了几秒钟,又已经嫌逗留得太久了。
韩信尽量自然地回身去关门, 忽然听见她说话“信哥, 你伤口上药了没有啊?”
当然上好了, 这种事情怎么会忘记呢。
想是这么想着,但他也不知道怎么这样心神恍惚,嘴上漏出一句“没有。”
果然她已搭在门把上的手放了下来,说“怎么忘记了?快换吧。”
韩信点头,暗暗嘲笑自己心神不宁。
却见越苏大大方方地走过来,朝他伸出手“药给我,我帮你吧。”
他当时就立刻想,这样恐怕不太妥当,让别人看了要说闲话的,他倒是不介意,但她毕竟年纪轻,不曾婚配,闲话流言总归不好。但是又想,这么大晚上的,他不说有谁知道呢,倒也没有阻拦她的理由。
越苏平素留给他的印象是偏稳重的,不知道今天为什么忽然活泼了起来,可能是觉得和他关系好了一点。有的人确实会这样,和人熟悉之后什么都愿意说,活泼天真,像个小孩子。但是她不像是这样的人。
也不是不好,只是不太真实。
那伤口在后背上,靠下,本来是朝着腹部去的,他躲开了,只浅浅划了一刀,也不必把上衣都脱了。
越苏确实是熟手,动作很利落,绷带缠过去,完全没牵动伤口,还一边动作一边和他聊天,意在分散他的注意力,这样会不太痛。
“信哥,你身上没有疤。”越苏闲话般说了一句。
“嗯,我不太留疤,长好了就彻底长好了。”他答道。
越苏留着一点点指甲,划过皮肤的时候会有细微的痒,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像足部一样染上蔻丹。他在潍水与西楚大司马作战时,曾在他府上见过一件花苞形金串珠手链,做得很精致,想必她戴着会很好看。
“信哥?”越苏看见他敛下眼眸,以为是哪里没做好,他痛起来了,只是忍着不说,因此轻声唤了他一声。
“嗯。”他说,神情有几分沉浸,“我刚想到曾经在西楚大司马府上见过一件首饰,很好看。”
“那想必真的很好看吧。”越苏说,“信哥怎么会和西楚大司马交好呢?我以为你们后期一直处于敌对关系。”
“不是交好。”韩信答,他对旧日的荣耀显露出来一点谨慎的骄傲,并不惹人反感,“两军对阵,他输了,所以有幸去看看他的府邸。”
“那,信哥。”越苏说,“这种败军之将,一般会怎么处理啊?”
“他是被阳都侯斩下首级的。”韩信说,“也算是乱军之中战死的吧。”
“唔。”越苏并不太在意两千年前的那场战役,在她看来,那远不如当下手里的绷带重要,也完全想不到这个闲谈中随口提到的人会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其实手有点抖,生怕扯痛他了。终究是忙了一整天,还在冬日的夜晚淋了场雨,现在只觉得用眼过度,睁都睁不开,可偏偏精神亢奋到不自然的地步,也不觉得困。
“你是不是不舒服?”韩信忽然问。
她脑袋有些昏沉,好像凭空往里塞了一堆没用的信息,发胀,连带着手也有点抖,说话似乎也不太得体。
“没有。”越苏一口否决“我没有不舒服。”
“只是问问你的身体。”韩信有些无奈地笑“难受要说出来。”
越苏胡乱摇头“不要说,会被说的。”
“嗯?谁说你?”
越苏摇摇头,没说话。
她小时候和父母过,那个时候他们的关系已经很不好了,整天吵架,她要是生病就会被骂,他们老嫌她麻烦,所以后来她就扛着不说,反正扛着扛着也好了。
不记得怎么和韩信道了别,又怎么躺在床上了,眼睛一闭,眼前一片微微烧灼的痛,这时她隐约觉得不妙,但已经没力气再说话了,就这么裹着被子睡了过去。
后半夜果然发起烧来,烧到第二天早上,才被自己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吵醒,天还没亮,她当然没睡好,一阵阵的难受,咳完躺了好一会儿也没缓过来。
韩信没去跑步,因为外面下雨,忽然听见里间一阵咳嗽,当下就胆战心惊起来,想起自己年少时遇见过的咳疾病人,就是这么咳嗽,咳到一口血一口血吐出来,再然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苏苏?”他急切地敲门“我可以进来吗?”
过了十多秒,里间才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进来吧。”
进门之后看见她已经披上了外套,就是头发没梳,眼睛睁不开,呼吸间都带着热气。外套没扣扣子,里面的衣服不是高领,看得见她锁骨附近一块柔腻的皮肤。
越苏边扣扣子边试图安排眼前的一切“信哥,带我去趟附近的诊所……我可能要去输液,小小在吗?让她看着点这边……哦不对她和一一在医院……”
说着说着又迷糊过去,扣子怎么也扣不上,难受劲涌上来了,只好皱着眉头不说话。
“别想了。”她听见韩信这么说,迷迷糊糊看见他俯下身子,帮她扣上了最后两个扣子。
越苏太难受了,她视网膜捕捉到的影像都是一帧一帧的,连他的脸都看不清。
她脑子都烧坏掉了,老觉得看不清楚他的脸是什么不应当的事情,可怜巴巴地仰头去看他的眼睛。
真好看啊。
发热过载的头脑只来得及做出这个判断,眼前的世界忽然天旋地转,她身子一轻,被抱着往前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
“信哥……”她尾音都飘起来了“我会不会重啊……你要不还是背我吧……”
“我背上有伤。”韩信言简意赅。
“嗯。”越苏得到了答案,来不及有什么情绪反应,立刻又迷糊过去。
外面还在下雨,她难受着,无法思考,只是机械地看着豆豆鞋和和聂政撑了把伞跟着。
“靠过来一点。”她听见韩信说,“雨下大了,你靠得近一点。”
越苏听到了,只是暂时没懂,愣呆呆地看着他。
“……”她听见自己耳边的呼吸乱了一瞬,似乎他叹息了一声,腰部和腿弯下支撑的力气靠得近了一点,原本仰在空中的上半身被动往他胸前靠去。
他心脏跳得很厉害。
就是这个瞬间。
越苏放心地闭上了眼睛,靠了上去,缩在他怀里,心里漫无边际地想,想什么时候该去正经合个影的,去照相店,站在红幕布前,正经地合一张影。
可见她到底不是网络时代成长起来的,老惦记着以前旧式的东西,偏要费尽周折跑到照相馆去,照片不在暗房里洗出来像缺了什么,尽上赶着让人家赚钱。
她大约真是病了,脑子里一锅粥似的,一会儿想外婆要是还活着就好了,一会儿想外婆要是看见了他们的合影肯定会问的。
她必定会先问在哪拍的,大力赞扬那摄影师的技巧,说赶明也拍一张去,扯半天闲话,再绕回来问这小伙子是谁,用漫不经心的口吻,只是眼睛炯炯有神。
越苏又想起外婆临走的时候眼睛也炯炯有神,外婆不喜欢干涉她,但却真心爱她,哪怕是张她的普通照片,外婆也总看很久,更不要说和男孩子的合影了,想问又怕她不高兴,绕一大圈子,最后还是要问。
她跌坠在自己的神思里,过往和未来混杂不清,直到被医生微凉的手指拉回现世来。
坐诊的是个女医生,因经常熬夜,皮肤不太好,显老,很负责任,这附近一片的居民都放心上她这儿来看病。
“淋雨了?”她听见医生问,医生的手背在她滚烫的额头上停了停。
“嗯。”她迷迷糊糊地点头,回答完才发现医生在问韩信。她脸上烧出了红晕,头发没有梳,有点炸毛,倒是有种娇憨的羞态。
女医生见多了这样的感冒,叮嘱了句“以后注意别去淋雨,冬天风大,吹了是要感冒的。”就让助手带着她去输液了。
医院本身似乎就能给人治病,越苏坐在软椅上,手伸出来,袖子挽上去,手腕素白,隐隐能看见皮肤下的青细血管,护士还没扎针,她就觉得开始好起来了。
直到护士拿着针来了,银色的针尖,她不敢看,手还乖乖地放在那里,只是扭过头去。
她头一扭,正好撞上了韩信居高临下望过来的目光。他的眼神好像有点怜爱的意思,但她再认真一看,又是坦坦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越苏蓦然想起自己在雨中的胡思乱想,脸不禁又红了一分。她真是没出息,连回顾那些记忆都不敢,一股脑打包封起来了,觉得这么瞎想对信哥颇为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