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钥匙打开门之后, 越苏先被房子里沉闷的空气给呛了一下。
韩信打开灯,白炽灯闪了两下,才不情不愿地亮了。
越苏惊讶道:“那么大!”
这一整层都被沈老板租下来了,但是没做任何布置,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少数几件家具。
越苏边找东西,边吐槽道:“租这么大一个房子干什么啊?沈老板真是钱多烧得慌。”
因为家具少,杂物也少, 越苏不一会儿就找齐了沈老板交代的所有东西,她甚至从厨房里翻到一袋子番茄,不仅没坏,还鲜艳欲滴的, 应该就是这几天买的。
“还有用来捣药的臼和杵, 沈老板难道还搞过中药?”越苏一边用力把翻出来的小药丸捣碎,一边想。
“我还找到几本史书,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韩信把几本翻旧的线装本放在桌子上, 说:“所有的房间都没有东西,都是空的。”
越苏动作很快, 已经把冲兑好的液体装进了小喷雾瓶里, 朝水池按了两下按钮,确定可以使用之后, 就盖上盖子放到一边去。
“什么时候的史书啊?”越苏洗干净手,好奇地问。
“……秦初的,确切的说, 战国时期的。”韩信翻了翻,回答道:“很旧了。”
越苏有点困了,打了个哈欠,接过来,随手翻开,看见一句底下划线的“新郑反。昌平君徙於郢。大雨雪,深二尺五寸。”
已经被灭亡了的韩国旧都新郑发生了反秦叛乱,昌平君离开秦国首都咸阳,来到紧邻新郑的楚国旧都郢陈,那是一个冬天,雪很深。
再往后扫了一眼,接下来的历史就是“项燕立昌平君为王,反秦于淮南。”
“昌平君!”她看见这个熟悉的人名,不禁略提了提声音:“就是秦王嬴政的丞相,后来倒戈帮了楚国的那个!”
韩信摇了摇头:“其实……他也不算倒戈,昌平君的父亲是楚考烈王,他的几个庶弟都当了楚王,他这么做也能够理解。”
越苏“咦”了一声:“既然他和楚国皇室关系那么紧密,为什么秦王嬴政敢派他去平定新郑的叛乱?”
韩信笑了笑:“按你这个说法,秦王的王后楚国芈氏岂不是关系更密切,她的父亲也是楚考烈王,几个兄弟不是楚王就是楚王预备役,秦王还敢和她住在一起呢。”
他见越苏眼神迷茫,又解释了一句:“楚国外戚势力和楚国皇室,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目的一致。当时谁也想不到昌平君会反秦,他是秦王重臣,嫪毐之乱就是他和昌文君领军镇压的。”
秦王嬴政年满22岁的时候,到雍城祖庙举行了带剑着冠的成人礼,将要亲自执掌政权。
在太后赵姬庇护下擅权的男宠嫪毐,在咸阳发动了政变,拥立自己与太后赵姬的儿子为新的秦王,史称嫪毐之乱。
昌文君镇压动乱之后,秦王嬴政下令车裂嫪毐,摔死自己的两个同母弟弟,并将自己的生母——也就是太后赵姬幽禁起来。
越苏又往后看了几行,恍然大悟:“昌平君倒戈之后,昌文君立刻连坐被诛杀。这意味着其实楚国外戚势力内部,也不知道昌平君要倒戈反秦。”
“是的,楚国外戚势力也根本没有理由要反秦,王后是楚国人,秦王长子也流着楚国的血……但是可以理解昌平君的做法。”
越苏又倒回去,再看了一遍被划起来的那行字。
新郑反。昌平君徙於郢。大雨雪,深二尺五寸。
天上下着大雪,楚国的公子、秦国的重臣昌平君来到了郢陈,这里是楚国风光不再的故都,不远的地方,他效忠的秦国在故国的土地上纵兵掠马。
他与时任楚王是异母兄弟。
越苏有些疑惑地问:“昌平君与秦国王后也是同一个父亲啊,他怎么不考虑一下王后的处境?”
韩信笑了笑,说:“昌平君名启,是楚考烈王当质子时生下的儿子,他和王后不是一母所出,在王后嫁到秦国来之前,应该不会有太多接触……昌平君当时在故都郢陈做了决定,背弃秦国,加入楚国,也就意味着再也不管楚国外戚势力的死活。”
“怎么说也是公子扶苏的生母,是秦王的发妻,王后说不定和昌平君持同样的态度,才会被这么干净利落地赐死。”
越苏“啧”了一声,说:“这位王后也是性子刚烈的人,和秦王陛下真不愧是夫妻。”
她喝了口水,忽然想起了自己念书时,辅导书页边上的“历史冷知识”,说:“不知道记没记错,但我记得……秦王嬴政的遗嘱上写着让公子扶苏主持他的葬礼。”
“没错。”韩信肯定道:“秦国不尊儒家,也没有立长子为续任者的风俗。”
“没有吗?”越苏撑着脸,听得津津有味。
“秦孝公、秦昭襄王、秦孝文王、秦庄襄王都不是长子。”韩信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一下,笑着说:“我刚才想到一个更合理的说法。”
“是什么?”
“秦王嬴政指明公子扶苏给他主持葬礼,其实是在隐晦地表示‘我想和扶苏的生母合葬’这一愿望。因为前几任秦王,秦孝文王、秦庄襄王都是将生母与父王合葬。秦孝文王的生母是妾室,根本没有资格与秦王合葬,但秦孝文王也硬是这么做了。”
越苏接道:“按始皇陛下的设想,公子扶苏也一定会把他的生母——也就是那位楚国公主与自己合葬。”
她说完之后,不由得笑了笑,抱着腿评价道:“始皇陛下真的好别扭啊……都要死了,连一句‘我想和她葬在一起’都不舍得说。”
“因为毕竟是他亲自下令赐死的楚国公主。”韩信把手上的线装本合起来,问道:“跑了那么远的路,你饿不饿?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再等会吧,我状态还好。”越苏说:“诶,等一下——”
韩信问:“嗯,想吃什么?”
越苏给了他一个娇嗔的眼神:“不是说这个。我想说,可是最后公子扶苏被二世胡亥假传命令赐死了,始皇陛下的葬礼到底是谁主持的啊?”
韩信见她眼神灵动,近在咫尺,不由得起了逗一逗她的心思:“你记不记得始皇嬴政是怎么去世的?”
越苏不满地鼓了鼓脸颊:“这个我肯定知道啊,要考的!秦始皇嬴政出生在赵国邯郸,当时他的父亲还是质子,不久抛下他和生母赵姬回到了咸阳,只剩下他和母亲相依为命……这段日子他过得不好,落下了病根,所以后来身体也一直不好,直到最后生病去世了。”
韩信见她鼓着脸,实在可爱,不由得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年少时读史,发现始皇嬴政只去过三次前线,其中一次就是灭赵国,他亲自跑去邯郸杀仇人,报昔日寡母幼子被欺凌之仇。”
越苏说:“书上说,始皇陛下是个很勤奋的人,一天要批阅文书一百二十斤,这样透支自己,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巡游找长生不老药时,又碰上七月高温,几天之内,病情不断加重,直至亡故。”
她的脸色沉了下来,因为想到了接下来要说的内容:
“当时正值七月酷暑,始皇的遗体很快便腐烂了,而赵高和李斯为了伪造秦始皇尚在人世的假象,没有原路返回,而是按照原定的巡游路线回到咸阳。等到发丧时,已经离他去世过去了几个月。”
韩信这才说完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那时扶苏已死,二世胡亥的生母在他出生时就死去了,所以始皇陛下生前折腾来折腾去,最后也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了秦王陵里。”
越苏:“那也叫孤零零的吗!骊山底下的兵马俑不都是给他陪葬的!据说秦王陵里有夜明珠装饰的日月星辰、水银的江河湖流、三千年不灭的人鱼烛、永不停歇的温泉活水……这都是他一个人的啊!”
韩信摇了摇头,说:“可是他想要死后一起长眠的那个人,没有和他在一起啊。”
越苏一时语塞,又喝了口水,唇瓣润泽,小声地说:“他竟然那么喜欢那位楚国公主,为什么要赐死人家?”
“嗯……他更喜欢自己的天下江山?”
越苏一想也能理解,又问:“他赐死之后,也没必要把王后的姓名存在全抹掉嘛,即要抹掉,为什么还要和她合葬?要不是他做得太绝,公子扶苏也不至于……”
她话没说完,但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她又想了想,忽然觉得恐怖,说:“会不会秦王觉得……王后因为自己的娘家背叛了他,他抹去王后的存在之后,她在世上,名义上就不再有任何亲族了,唯一能存在的地方就是……”
“就是他的棺椁旁边,作为秦王政的妻子,和他一起去往地下的世界。”
她颇觉惨烈,说:“信哥哥,你不能因为‘不喜欢我了’之外的借口离开我。”
已经深夜零点多了,城市的喧闹早已平息了,冬日的夜里静悄悄的,寒冷在窗户外徘徊。
玻璃窗被冻得严实,呈现出暗沉的灰色,越苏打了个哈欠,有些困倦地枕在自己膝盖上。
她眼神迷糊,侧着脸,说了那么句话,脖颈上依稀还能见到细碎吻痕,他只觉得心里柔情涌动,低头在她额角亲了亲。
“要不然你先回去吧,我帮你守着。”他低声说。
越苏摇摇头:“我还是自己来吧……”
话未说完就停住,是因为韩信动作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说:“好。”
好,不离开你。
在我彻底地死去、再入轮回之前,绝不离开你。
越苏觉得耳热,呜咽一声,把脸埋进臂弯里,心想,佛祖啊,让我嫁给这个小哥哥吧,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哥哥了,我好喜欢他,拜托了佛祖,谢谢佛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