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燕地的都城蓟驶出的车马, 已经在路上颠簸了小半个月,今日终于驶入了赵地代郡。
这是汉二年, 公元前205年的初冬, 汉将韩信在一个月之前背水一战灭亡赵国, 随后休整士卒、安定赵地、抚恤遗孤、日日犒赏将士, 似乎正准备攻打燕国。
燕王臧荼正惊疑不定,汉使带着韩信的亲笔信出使燕国,于是燕王臧荼归顺韩信, 向汉王投降,并奉上燕地的特产与名酒美人,以表臣服。
这绵延十数里的车架,便是燕地献上的贡礼。
小七晕车得厉害,这小半个月瘦得脱形, 带来的衣服穿着空荡荡的,整天就窝在越苏怀里,吐得最厉害的时候,她甚至眼泪汪汪地拽着越苏的衣服说:“苏苏, 我可能陪不了你了……你一个人要小心……”
越苏哭笑不得, 喂她吃了药, 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不会的。”
世事难料。
这是越苏唯一的想法。
她当初好不容易劝这小姑娘放弃和她一起去赵国的想法, 第二天姜教习又把小七点出来了。
小七确实长得好, 虽然性子太软了,但是这个缺点在某些时候未必不是正面的。
比如被献给敌方的美人,就最好又漂亮又没脑子。
临行前, 小七的父母还来看她了,这还是是姜教习求来的恩典,说这样离人骨肉,连最后一面都不让见,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越苏倒是无所谓,她现在的身份本来就是孤家寡人一个,恨不得早点飞到韩将军身边去。
她攥紧了收在荷包里的那个小小的瓷瓶。
她已经来到秦末乱世整整三个月了,这近百天的日子里被姜教习活生生教成了燕国顶尖的舞姬,不容申辩,动作做不出来就关着练,饿几顿再说,练得浑身都是伤也不准停。
姜教习还说她底子好、天赋高,就是疏于练习、整天想着偷懒,动作生疏得还不如初学者,越苏一边被她把腰往后压,一边想天地良心她真的就是初学者。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在跳舞上有点天分,不然被姜教习这么练,平常人可能早就把腰腿手……能折的都折了。
越苏被姜教习盯了两个多月,总算能跟上大家的步子了,她这时才有机会想办法搞清楚自己的处境。
秦末,燕国,汉军已大军压境。
她只有一颗不知道灵不灵验的解药。
最开始她以为不要三天沈老板就能发现不对劲来救自己,然后……
在等待沈老板的时间里,她学会了秦末流行的所有舞蹈,要不是躲得快,可能已经被燕国丞相送给朝中某个将军当小妾了。
她到底为什么会指望沈老板啊!!!
越苏冷静地思考过了,估计是大师的玉器出了问题,把她和这位燕国的舞姬换了命……然后那位舞姬也是位能装得下去的人才,沈老板他们至今没发现破绽。
也就是,不知道越苏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不小心还要被送给别人当小妾的处境。
她必须要自救。
有什么办法能让沈老板发现自己被困在秦末了吗?
把这一段历史搞得完全混乱掉,沈老板就必须跑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越苏想得挺美好的,但她完全没有深刻认识到女孩子在封建社会到底处于怎样低下的地位。
特别是一个舞姬,一个可以随意赠送的舞姬。
待了三个月,越苏终于认识到:凭自己改变历史是不现实的,事实上她为了让自己活下来且不被送出去,都挺费了一番功夫。
扯远了,拉回来。
小七的父母,和其他舞姬的家人一样,拿了一笔丰厚的赏钱。
足够给她的兄长娶妻,足够送她的弟弟去念书。因此她父母似乎并没有太多悲伤,只是让人捎话来,叮嘱她小心点、机灵点,要是能给哪位大人看上,是她的幸事。
越苏差点当着小七的面冷笑出声。
小七父母来的时候,越苏正在数自己的珠宝首饰。
她没有父母,所有的赏钱都直接到了自己手上,她换成了便于携带的珠宝,藏在荷包里。
小七已经哭过了,坐在屋子里发着怔,忽然听见园子里有人喊:“小七!你爹娘来了!”
小七忙擦了眼睛,拉着越苏一起出去。
姜教习专门腾了屋子出来,给来探望的人候着。小七掀帘子进去的时候,正见她娘蹲着,脚边几屉提篮盒子,她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检视,唯恐带来的东西都泼了。她爹不高,背着手,半弯了腰,帮她娘端着最上边的盒子。
小七来之前便擦了眼泪,现在见了爹娘,却还是控制不住,眼泪一串一串落下来。她爹先看见的她,慌忙站直了,手上还捧着那几个抽屉盒子,不知道怎么是好。
她娘也是一见到她就掉眼泪,抢了几步,抱住她哭道:“我苦命的儿啊……”
娘俩抱着哭了会儿,小七的爹闷着劝了一句:“别哭了。”
话一说完,就被她娘剜了一眼:“不是你身上的肉你不心疼!我苦命的小七!这受的什么委屈啊!”
她爹闷闷地说:“受的委屈何止这一件,好歹受着罢,总有个出头的念想。”
好容易不哭了,她娘一件一件给她看箱笼里的吃食,都是燕地的特产,说是怕她这一走,再也吃不上了。
说着说着,她们母女俩又哀哀地哭。
小七爹看劝不住,偷偷把越苏拉到一边去,吞吞吐吐半天,给了她一个小镯子,说他家小七嘴笨,不会为人处世,越姑娘以后帮帮她,担待着一点。
他大约也明白送出来的东西不贵重,脸又红又白,嗫喏着说家里光景不好,带累小七帮扶,说了一通,最后小声地说:“求求姑娘帮帮她吧,要不是活不下去了,我们家也不想卖女儿……”
是了,这满府的舞姬,都是家里人签了契书卖进来的。
这已经是好一点的人家了,给女儿着想,想着以后还能求个恩典送出来、嫁个人家。还有不要廉耻的,直接把女儿卖到勾栏院去,横发一笔财,反正这些日子,到处都兴兵动武,秦楼楚馆的生意总有得做。
越苏想到此处,把怀里那个小镯子摸出来,递给病恹恹的小七,说:“你再撑会儿,马上就到了。这是你爹给的镯子,托我给你呢。”
小七以为是听错了,接了镯子,反反复复地看,一叠声地问:“我爹给的?他从来没给我东西过,我长那么大他都没和我说过几句话。”
越苏拍她的背,给她把被子掖上去一点:“你好好养着身子,总能活下去的,以后说不定还能再见你爹一面。”
小七白着脸,连连摇头。
她们旁边还坐了几个姑娘,不是丞相府上的,也都是美人胚子,其中一个瓜子脸吊稍眉,看着很机灵,见小七这幅病恹恹没志气的样子,开口说:“我听说,汉军的将军才二十五岁,至今没有娶妻,关中也只有几个妾室……”
越苏心神一荡,脸上的笑意立刻有点维持不下去了,默默听着,没有接话。
“还有汉军的步将曹参,平阳是他的食邑,听说前些日子他将赵国的别将困杀在邬县……”
那姑娘一个一个历数汉军中的将领,越苏听了全程,发现和实情竟然没有太大出入,这姑娘想必真的上了心,到处钻营打听。
“要我说,留在燕地有什么好的,如今汉王手下人才济济,乱世出英雄,英雄自然得配美人,我们不就是美人吗?”
挺有脑子的。
“我们去见的是汉王亲封的相国、大将,几个月踏平魏赵的虎狼之师,这正是我们博出头的机会吗?有什么好怕的?哭什么哭?”
长得也不错。
越苏还没来得及多想些什么,就察觉到车架吱呀一声停了下来。她悄悄掀起帘幕,往外看了一眼,发现车架是停在了一座府邸前。
一路过来,车架旁都有兵士相互,所以她们虽然是从城中穿过,却只能隐约听见外面百姓的议论声,毕竟相隔太远。
她听见车架最前端有人大笑,对使臣说:“恭候燕使多时,快请进来。”
须发皆白的燕国使臣向他行了个礼:“不敢,曹丞相,久仰大名。”
曹丞相?
越苏脑子里飞快地回想着。
汉军此时的主将是韩信,骑将是灌婴,步将是曹参。
魏王叛汉时,汉王和每个少给钱却想要好成果的甲方一样,扣扣搜搜地给了韩信拢共两万人,命令他平定魏国。
注意,此时的魏王豹,是个曾用几千人夺取了几十座城池的猛人,主场作战,手底下有几十万兵士。
越苏真不想评价刘邦这个行为。
只能说,他对韩信的盲目信任已经到了一个极端,就差写“你办事,我放心”这六个大字贴在虎符上了。
还好汉王刘邦虽然浪,但是并不想浪得太过,把手里的极品橙武韩信给浪进去就不好了。
于是他扒拉两下,把自己的亲信曹参和灌婴派给了韩信。这两位的微操虽然比不上韩信,但基本是汉王手上最靠谱的将领。
曹参同刘邦是老乡,也是沛县出身,是他的亲随,也是汉初功臣中为数不多可得善终的一位。
也许还有盯着韩信别跑到项羽那边去的意思。
“不知韩将军何在?在下应尽早禀明我王旨意。”燕国的使臣又问。
“将军与赵王耳今晚便可凯旋,使臣不必心急。”曹参说:“请进去修整片刻吧,明晚的宴席请务必盛装出席,也让我们见识见识燕地的美人与名酒。”
“久闻曹相海量,特地为您准备了窖藏美酒,万望笑纳。”
……
他们说话的声音渐渐远了。
车架重新启动,缓缓驶入了准备给燕国使臣的偌大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