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 他们刚才说‘凯旋’是什么意思啊?赵国不是都被汉军占领了吗?”小七一边帮她把舞衣脱下来,一边小声地提问,屋子里还有其他姑娘。
安顿下来之后, 她们就必须立刻从舟车劳顿之中捡起阔别了小半个月的折腰舞。好在过了一遍没出什么错漏, 随行的教习姑姑就把她们都放回去了,叮嘱晚上要好好休息。
“不是这样的。”越苏说。
但她刚说了一句话, 同屋的姑娘就狠狠地瞪了过来。和她们俩同屋的恰好是之前车架上同行的吊稍眼姑娘,她长得挺好看,只是眼角上提,眉毛又短,盖不住眼睛,显得有些薄情寡义。
好像是姓……宁?
越苏还没整理好自己, 见她要休息了, 索性重新披上外袍出去,预备打理好了再进来休息。
小七也跟着她出去了。
这姑娘当真是不太机灵,有点认死理, 知道自己不会人情世故,所以便跟紧了越苏, 做什么事情都问问她,只求一个稳字。
外面月色极好。
园子里没有水井, 她们走到外间去,才看见了水井。好在水井所处偏僻,也不担心有人过来冲撞了。
小七帮她打了水上来,初冬的水已经够冷了, 好在还没有冰渣子,条件不算太苛刻。
“苏苏,你刚才还没有告诉我呢,到底是为什么啊?”小七捧着脸问。
越苏被冷水激得眉眼泛红,用手指蘸了清水,将赵燕两地的地形图画在井沿上。
归功于高中地理教育,越苏至今能将世界地图、中国地图画个大概。
“喏,你看,赵国与项王的楚地直接接壤,项王不会放任汉王接连拿走北方四国,为了牵制信……韩将军,他必定会不断骚扰赵国南部。”越苏在简陋的地形图上画了一笔:“项王必定会渡过黄河,不断骚扰赵国边境,让韩将军无瑕分心。”
“唔……怎么和你说呢,”月色打在松林的树叶上,这里很安静很安静,越苏觉得心里都静下来了:“一般来说,如今形势大好,领军之人必定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之粮道,但是汉王尚与项王苦斗,一旦汉王有失,需要韩将军兵马驰援,他分身乏术,极易被项王寻到错处。”
“那会怎么样?”
越苏把赵国与楚地的边境线抹掉:“赵地的城池便会重新被项王蚕食。”
越苏接着说:“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韩将军此刻最怕的不是南面的项王,而是与弱燕开战,燕、齐一旦相持不下,将军就会暴露他最大的缺点。”
小七听得入神,顺着她的意思问:“韩将军有什么弱点?听她们说,韩将军用兵如神,咱们燕地向来不善言兵,他连魏国赵国都能拿下,难道攻不下燕地吗?”
越苏拢了拢自己的袍服,轻轻地咳了几声,初冬的风还是有些冷的:“不是的。《孙子兵法》中写‘故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就是这个意思,韩将军手上的兵士极其有限,汉王只给了他几万人马,他就是再厉害,也没办法凭空变出士卒来。韩将军如果拉长战线,到时候就算能够左右兼顾,也必定是将士疲惫,难以用兵。”
“所以……燕地投降,也是韩将军计算好的了吗?甚至对他来讲,得到的好处比燕王还多?”小七见她又咳了几声,忙止住话头:“苏苏,我们回去吧,你是受凉了吗?”
“还好啦。”越苏被她拉着站起来,冲她笑了笑。
小七比越苏还要高一点点,也正因为如此,她总想着去体贴越苏,她不太机灵,对越苏好的方式也十分简单,给她留好吃的、送她好看的首饰、关心她衣服够不够穿。
第二天的晚宴如期开始了,燕地来的舞姬是在宴会高潮时被召上殿的。
远远的,也看不清主位上坐的人长什么模样,殿内坐着一群将士,越苏她们进来之前,酒宴已经进行到一半,视线边角扫视到的将士们大都薄醉了。
他们大约也看不出来舞乐的精妙好处,只是在舞姬腾踏纵越的时候齐齐地叫好,笑嘻嘻地看着她们,大约已经在想自己此次的战功够不够领一名美姬回去。
越苏的长相并不太拔尖,位置又靠里面,没怎么感觉到周围的目光,只是遗憾看不见主位,心思转了几圈,想着要怎么接近韩将军。
舞袖在空中摆动,因为是群体舞,或如海波、或如云动、或如烟起、或如虹飞,在暖和的殿堂上,仿佛残霞未散、淡雾沉绵。
大殿中一时完全静了下来,几十双眼睛只是盯着她们掀扬的舞袖衣裙。
在最后一个侧体折腰之后,准备的乐舞便全部结束了,按例她们要集体退下,等着下一道命令的安排。
“裾如飞燕,袖如回雪。燕地的美人果然名不虚传。”左侧最靠前的席位上忽然传来这么一句话,是曹参:“燕使真是用心了。”
年纪已经不轻的燕国使臣发出了标准的外交笑声:“曹相谬赞。曹相要是喜欢,我此次带来了上百名美人,曹相可以好好地挑一挑。”
“将军,说到挑一挑,我可要求您个事了。”曹参把头转向主位上,笑嘻嘻地说:“我有个中意的姑娘,您一定要赐给我。”
越苏终于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不像他往常的温和,颇有些冷淡,似乎这殿上的热烈气氛并没有感染他分毫:“曹相还没喝多少,就已经醉了。”
“将军,我没有醉!”后来因为热爱痛饮美酒不理政事,而被史官狠狠记上一笔的曹参笑嘻嘻地说:“今天这点量,还不够我一碗添的。”
“因为曹相昨天晚上喝了个大醉,还是赵王把您捡回去的。”
“人生百年有几,良辰美景,不多喝两杯,怎么对得住这赵地的月明呢?”曹参把话题拉了回来:“要不是昨晚醉了,也不会发现燕地的美人中有这样的……明珠。”
“曹相此话怎讲?”燕使问。
“我不说,说出来你们就要和我抢了。”曹参狡猾地眯起眼睛,无赖兮兮地说:“将军你先答应我。”
“谁和你抢了!”右首坐着的是骑将灌婴,他和曹参是老朋友了,挤兑起来毫不留情。
“我说出来,你就会和我抢!”曹参又喝了一杯,不欲和老朋友多纠缠:“将军,快别让这老小子抢我东西。”
上位坐着的人似乎被他们酒后的这番胡闹逗得心情好了些,说:“曹相这么喜欢,不如喊出来给我们大家开开眼界。”
“我喊出来,就是我的了哦。”曹参眯着眼睛笑。
“你这人真是无赖。”灌婴被他挑拨得好奇心旺盛,忍不住说:“叫吧,我不和你抢。”
于是左丞相大人撑起身子,兴致勃勃地转过身去,往外走了几步,扬声道:“苏苏姑娘……嗯,我记得是这个名字,快上前来!”
越苏原本中规中矩地候在殿前,脑子里正头脑风暴,拼命给自己设计接近韩将军的方法,忽然被叫到名字,愕然地抬起头。
她也听着了之前曹参的话——他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反应过来之后头脑一片空白,脸上的血色霎时间褪得一干二净,有几分机械地走到殿上,行了个礼,忍不住抬头去看上位坐着的将军。
他……不高兴。
二十五岁的信哥,只比她大四岁,年轻得过分,五官挑不出任何毛病,眼神锐利,仿佛出鞘的利剑,只隐约透出一种清苦的单薄。
他不高兴。
这是越苏脑子里唯一的念头,也是她从他脸上读出来的最深层的东西。
越苏不敢再看,怕自己控制不住哭出来,慌忙低下头去。
燕使上下打量了越苏一番,说:“曹相,我燕地的美人,这并不是容貌最顶尖的,您若是喜欢,这次带来的美人还有更出类拔萃的。”
曹参带着微薄醉意,冲他晃了晃手掌:“非也非也,美人在骨不在皮,况且这美人的见地,我想天底下没几个人比她更厉害。”
“愿闻其详?”燕使礼貌地问。
“我昨晚喝醉了酒,想着留园僻静,就往留园去了,找了块青石往后一躺。这么一躺,就碰见了这位姑娘。”曹参娓娓道来:“原本以为说的是女儿家的小心思,没想到天下大势她分析得无比透彻,若是生为男子,我必定要将她收入军……”
“抬起头来。”他的醉话被上位坐着的人打断了。
曹参眯了眯眼睛看过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家的将军一直在盯着殿前候着的女子。
他的眼神……
曹参觉得自己大约是醉了。
将军从赵楚边境回来之后,兴致一直不高,他平常也不是沉湎女色的性格,如今这个……这个眼眸如同烈酒沉沉光芒的人,一定不是将军,一定是他看错了,是他喝多了。一定是的。
“抬起头来看着我。”上位的人又重复了一遍。
殿上的美人慌忙用宽大的舞袖擦了擦眼睛,才仰起头去看他,眼角红红的,像是刚才哭过了。
……一定是哭过了。
曹参自己也承认,面前的美人并不至于倾国倾城,但她如今眼角有泪意,眉头微微蹙起,纤身窈窕,眉如远黛,媚态纵横,令姿瑰逸,竟真当得起一句“倾城艳色”。
“你哭什么?”上位的人问。
他或许自己没有察觉,但他如今的语气已经比之前的柔和了千百倍,像是在哄人一样。
来自燕地的美人眉毛一低,似乎要哭的样子,但终究没有流出泪来,眼波流转,仰着头看他,抖着声音唤了一句:“……信哥哥。”
于是曹参眼睁睁看着自己家血洗阏与面不改色的将军,哐当一声把酒杯给摔了。
千真万确,亲眼看见的,不是故意摔,他就是没拿稳。
他们何曾见过自己家将军这幅样子,不像是年少稳重的大将,简直像咸阳那些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
想必是……
故人吧。
难怪眼光透彻,原来是韩信这开挂的小子教出来的。
曹参再不识趣,也知道接下来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了,有些郁闷地又闷头喝了一杯,见坐在自己对面的灌婴老小子在残忍地举杯敬自己酒,一下子给气笑了,索性拿起酒壶来,遥遥一举,以表心意,随后直接往下灌了半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