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说了会儿话才走。
越苏则好好地坐着, 思考了一会儿他们刚才到底在说什么, 并且试图接受这一切。
她硬生生从身边的茂密树枝上折了一枝下来, 一点一点揪掉叶子,好像天长地久, 这一刻永远不会终结似的。
她有挺多这样的时刻的。
比如曾经某个瞬间她不得不接受自己对父母的希望完全落空了,他们并不爱她,未来也不会爱她,她永远也不会拥有理想的父母。
接受,然后向前走。人类对待自己失望的事情并没有太多其他办法。
接受自己爱的人并不那么爱自己这一事实, 她还挺有经验的。
只是她还是会对自己失去的——或许根本就未曾得到的东西而难过, 她得乞求接受之后自己的妄想就此安息,不要再浮现了。
越苏是知道的, 知道她的信哥哥不可能三十四岁了都没有……
她只是想着、一直想着, 不去面对那些事情, 不去提它们, 那它们就不存在了。
再加上这一次遇见的信哥哥年轻得过分, 她以为这次遇见得足够早了。
她觉得自己真是个可笑的人。
天地万象, 浩浩荡荡,熙熙攘攘, 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这是很常见的事情。
甚至不能说是他的错。
韩将军对她的态度简直算是沉迷,百依百顺已经无法形容了,一般情况来说,只要和她有关的事情, 韩将军都擅长用五个字作出回应,并配以严肃而不失活泼的表情:
“听越姑娘的。”
要是遇见的再早一点就好了。
她想着。已经无力回天了。
就像楚霸王项羽,在十里埋伏阵中,听见楚歌阵阵,回想起自己当时对座下那个年轻人的忽视与慢待。
已经无力回天了。
这就是事实。
越苏知道自己接受不了这一切,或许以后她会被现实打败,反正她现在接受不了。
明明是我的。
这些词语句子从她的脑海里滚落出来,一个跟着一个,重重叠叠,互相碰撞,翻滚、坠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缩在树冠下,咬着牙,像和什么对峙一样,一颗眼泪都不肯掉。
容乐得知那道特殊的军令之后,可找了自己家姑娘好一会儿,她那有些微胖的身躯出乎意料地灵活,就差把整座府邸翻过来一遍。
第一遍没找到,她都变得有点疑神疑鬼,反复检查回复她问话的仆人,试图在她们眼中找到“没错我说的是姑娘强迫我说的假话”。
因为韩将军平常待姑娘太过亲厚,在战乱中养得一身察言观色本事的仆隶自然知道该听谁的话。
最后还是姑娘自己回来的,一身的草木清香,可能是在哪个偏僻的地方看了一个下午的太阳。
容乐心里咯噔一下,因为她下午也去过一个满是草木的地方,但是此刻她顾不上想这个问题了,急急地迎上去。
“我的姑娘!”她快步走上前去,一脸的喜色:“将军来信了!”
姑娘有点神情恍惚,茫然地看过来。
“是将军的军令,请姑娘您到军中去,将军派来的随行军士就在门外候着您呢!”
姑娘微微皱了皱眉头:“我?军中可以有女人吗?”
“哎呀,规矩不就是用来打破的嘛。”容乐牵着她的手,劝道:“项王的虞姬也是常在军中的啊。”
姑娘下意识反驳道:“虞姬她是大美人嘛。”
“姑娘您也是美人啊,项王有项王的美人,我们将军也有将军的美人嘛。”容乐笑着说。
既然找到人了,就不好再让外面候着小半个时辰的军侯再等下去了,容乐把具体的情况给姑娘一说,姑娘也不是不懂事的人,换了件正式的袍服就上前厅去了。
“见过夫人。”军侯风尘仆仆,给她行了个礼。
越苏慌忙回礼,问道:“将军有什么事情吗?为什么忽然唤我过去?”
军侯还十分年轻,看面相也不过二十岁,比她还茫然,憨厚一笑:“我也不知道,将军下的急令,没说原因,我赶了一天的路过来的——夫人您整整行装,要是可以,我们最好明早就出发。”
越苏迟疑了几秒,点点头:“可以,我没问题,您先去休息吧,赶了那么久的路,辛苦您了。”
年轻的军侯因她的尊敬有点受宠若惊,像每个不常接触异性的小伙子那样,颇为手足无措:“不、不辛苦,一定要说,还是对阵项王的兄弟们辛苦。”
越苏之前的神色一直略有游移,听他说了这句话,才完全认认真真地看过来,极为认真地问:“什么?前线的战事还好吗?”
她顿了几秒,像终于对什么屈服了一样,又追了一句:“……将军他怎么样?”
军侯露齿一笑:“将军自然高瞻远瞩、游刃有余,只是最近项王旗下不知从哪多来了一位先锋,挺难缠的,将军这些天都琢磨着怎么对付他。”
越苏问:“谁?叫什么名字?”
军侯抓了抓脑袋,为难道:“我出来的急,当时军中还没有打听到那位先锋的具体名字,也不知道是哪里人……好像姓花吧。”
越苏浅浅一笑,心想这说不定是花木兰的先祖呢。
笑完她就想起自己眼下的境地,又收敛了笑意,只冲军侯礼貌地点了点头:“谢谢您了,您去休息吧。”
容乐回房之后,就开始张罗着给她收拾行李,韩将军唯恐不能讨美人欢心,库房里精致的金银珠玉几乎都到姑娘手上了,但姑娘平素也是个心大的,连问都没问过一句,压根就毫不在意。
不过!
容乐想,咱们姑娘虽然特立独行了一点,但还是有手段的,不然怎么把将军迷成这样,看平常那个夜夜留宿的样子,就差死在她身上了。
这也就十几天没见,将军就巴巴地把人接到身边去,一刻都离不得,按这个势头,就算姑娘是舞姬出身,正妻之位也不就是探囊取物?
还有关中那个什么小妾,不就是一个有儿子的妾室!有什么好怕的!咱们姑娘一日还在,尔等终究是妾!一句话就卖了你,有什么好嚣张的!
容乐恨恨地想,终于感受到一丝久违的宅斗快乐。
越苏坐在榻上,看见容乐忙前忙后,无精打采地喊了她一句:“容乐啊,别带那么多金银首饰,咱们是去军中,别那么扎眼。”
容乐看她兴致不高的样子,忽然福至心灵,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姑娘知道关中的事情了?”
谁知道姑娘根本不打算和她试探来试探去,也没说她,直接闷闷地应了一声,看着心情更加不好了。
容乐连忙劝解道:“姑娘啊,咱们也别怕,没什么好怕的,将军待您真是情深意切,您千万别妄自菲薄。”
姑娘一脸烦闷:“算了,别说了,我见到他自己问清楚吧。”
容乐识趣地闭上了嘴。
行李理好之后,姑娘额外问了一句:“小七还好吗?”
“小七姑娘好着呢。”容乐答道:“她这些日子一直跟在万夫人身边,想必学到很多持家的道理。”
越苏点点头:“一直跟着我也不是个样子,等过些日子,将军回来了,再给她讨个能用的理由,送她回家吧,她一家都在燕国,背井离乡还是不好。”
第二天早早地便出发了,他们要到燕赵边地去,此时韩将军正在邯郸。邯郸离代郡的路程,就算全速前进,也要个将近十天。
奉命前来护送她的军侯姓孙,倒是挺乐观的,骑在马上说:“回去之后,肯定能知道那个花先锋是何许人也了。”
越苏却心情不太好,她不确定自己再见到韩信时会有什么态度,不确定的事情太多了,她不喜欢不确定。
她想回家。
沈老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够注意到不对劲啊?
等一下……
她忽然想到一个可能,若是她此去,借关中那位的事情与韩将军争吵,刺他一刀,不会弄死他的,只需要重伤,汉军少了主将,楚霸王项羽就能借机夺回北方四国,完全钳制住刘邦,楚汉的形势就完全变了……
越苏猛地停住想象,笑自己简直是魔怔了,一天到晚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这么一刀刺过去,韩信死不死不知道,反正她是死定了,军营里的人一定会剥了她的皮。还有别的办法的,她一定能联系上沈老板的。
她觉得气闷,对于死亡的不详联想让她透不过气来,掀起帘幕的一角,试图呼吸一下轿外的新鲜空气。
“姑娘?”容乐连忙问,以为她有什么需求。
“没事,我就看看外面。”越苏说。
“咱们马上就到了,这车马劳顿也要到头了。”容乐说。
“是嘞,这已经算是燕赵边境了,附近的河没冻实,咱们还是绕了陆路的,再往前走半日就是邯郸了。”护在轿边的孙军侯一指前方的茫茫衰草,答道。
“等一下,”越苏忽然出声:“孙军侯,您看一下我们左前方的林子,那里是不是……有人啊?”
她动态视力不错,为了摆脱心事,又是全神贯注地盯着窗外,几乎拿出了当年玩找不同的仔细劲。
看了半天,隐隐觉得不对劲,出于保险,问了一句。
她话音刚落,就看见一个斥候骑着马飞身赶回来,身子一滚,下了马,禀报道:“孙军侯,前方有埋伏,是山匪,有上百人。”
孙军侯稳重地一点头:“我知道了。”
容乐着急地问:“有埋伏,该怎么办啊?”
他们这次出行,为了不引人注目,只扮作是寻常富户仓皇逃难,随行人员也不过只有几十人。
孙军侯继续沉稳地拿出了一张地图,地图空白处标注了密密麻麻的字。
越苏看了一眼,发现正是韩信的手笔,地图上写着:
至今走过地方的兵道、粮道,若干可能伏兵点(注明敌方最佳伏兵数量、兵种和我方注意事项),若干阵地候选位置(营垒建设方式、预计建造时间、设计草案),瞭望岗哨布局,进攻路线方案、防御路线及方案,撤军路线与殿后重点区域。
越苏:……
喂!你们将军给你们发作弊器的啊!
好在孙军侯只是扫了一眼地形,就果断地下令:“让大家别把距离拉太大,都聚到夫人身边来,我去和他们谈谈。”
他还安慰了越苏一句:“没事的夫人,表明我们汉军的身份,他们不会不长眼继续伸手的,汉军的主力离这里已经不远了,他们一旦动手,绝对活不过明天。”
越苏点点头,看着他纵马跑在了前方,路面上已经结起了细冰,被马蹄一一踏碎,溅起了尖锐的冰渣。
她隐隐觉得不安。
而此时的邯郸城里,披着厚重披风的将军正端坐在案前,一笔一划地写着信,反反复复修改,只写了几句:
花前锋,划掉。
花将军,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赵楚边境的地形图被他随意地扔到一边去,排兵布阵的命令早早地拟好了,就仿佛他已经经历过一遍,现在根本就不用再想一次。
年轻的将军写完了客套话,依旧久久下不了笔,想了半天,索性搁下了笔,喊来人问:“越姑娘该今日到的罢?”
“是,将军您今日都问了几遍了。”守御无奈地说。
“那就好,我老觉得不安宁,跟我去点齐人马,我们去接她。”
守御差点在将军面前叹气。
您对汉王都没那么殷勤啊,整天越姑娘长越姑娘短,堂堂一个将军还亲自去接人……
“好久没见她了。”将军起身的时候,又扫到案上刚开了个头的亲笔书信,不知为何,喟叹了一声。
“也才二十多天啊。”守御嘟囔一句。
“不是。”将军低下眉眼,年轻的眉目凭空生出几分疲惫,仿佛一夜之间多了太多要背负的东西:“已经很久了。”
他叹了口气,声音低不可闻:“还有很多事情要和她说清楚,别让她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