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 越苏念书的时候, 偶然发现, 在中国的古典文学中,“情爱”这两个字极不常见, 常见的是什么?
恩爱。
爱到深处变成了恩。
她仓促地避到屏风后,把鲜红的嫁衣给脱了,换回原来的衣服,想了想,不好意思把穿过的衣服给放回箱笼里去, 索性叠了叠, 收了起来。
“信哥怎么忽然有空过来?”她手上的事已经做完了,但还是避在屏风后, 一下子鼓不起去见他的勇气。
“马上到年关了, 也没什么要做的, 就来多陪陪你。”屏风外的人站得笔挺, 回答道。
越苏笑道:“过年真好。”
她说完这句话, 久久不见人接话, 觉得奇怪,便绕过屏风往外走, 见自己家将军低眉立在窗前,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信哥?”
“嗯。”窗前的人匆忙看过来,眉眼间带着些许阴郁,魂不守舍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想喝甜酒。”她去扯他的衣角, 笑嘻嘻地提出要求,从他手里把那对红粉色的耳坠接过来,放了回去。
韩将军晚上果然带了甜酒来,越苏也不是真的想喝,只是当时需要一个缓和气氛的话题罢了。
他真的寻了来,越苏也就浅浅地喝了一点点,其余便都倒进他杯子里去了。
和越苏拿着的那个容量不大的耳杯不同,韩信拿着的是个青铜制的酒爵,三足,一鋬,两柱,圆口呈喇叭状,看着极为正经,就是奉到宗庙里去都可以。
但是越苏要拿它装甜津津的果酒。
说了会子话,婢女说容乐到了,她便进内间去,把箱笼里的嫁衣拿给要嫁人的新娘子。
韩信一个人坐在主位上,盯着酒色清浅。
他没坐多久,就听见有人通报说蒯先生求见。
蒯彻,韩信的谋士,他在历史上最出名的就是……
劝韩信谋反,与项羽刘邦三分天下。
当然,在原本的历史上,韩信拒绝了他,并说出了那句著名的“(汉王)以国士待我,当以国士报之”。
重来一次,纵使不得不按原本的历史轨迹走,韩信对这位谋士却多出了些无法言明的倚重。
蒯先生三寸之舌、玲珑心思,自然将这些体察得明明白白。
他是聪明人,这下却有点为聪明所误,只当韩将军器重他,是因为他心中三分天下的谋划。
既然要三分天下,那韩将军自然不会只把目光放在侯爵之位上。
可在蒯彻看来,目光应该长远的韩将军,这些日子却开始消极怠工了。
是,韩将军的军令没出过错,政务也都打理清楚了,但他这种给别人干活,事情一做完就跑的作风完全不像一个要贪图天下的人啊!
蒯彻决定直言进谏。
蒯彻先写了草稿,仔细改了几遍,确定没有什么会危及自己生命的不当言论,然后把稿子背了下来。
他上午来了一趟,守御说将军还没来,越姑娘喝药得要人看着。
他下午来了一趟,守御说将军处理完公文,去陪越姑娘了。
他傍晚来了一趟,守御说越姑娘想喝甜酒,将军去找甜酒了。
蒯彻:“……”
蒯彻痛心疾首。
蒯彻决定今天一定要见到韩将军,给他好好掰扯一下“美人乡英雄冢”这六个字。
红粉骷髅啊!都是吸你血要你命的啊!将军!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将军果然还是看重他,就
算在下班时间跑过来,将军依旧立刻接见了他,蒯彻觉得很满意,自己家将军还是有分寸的。
蒯彻一进门,发现自己家韩将军一个人坐在主位上。
姓越的小妖精不在,太好……
这句话他还没在心里说完,就见一个穿着白色裘衣的姑娘一脸兴致勃勃地从屋后快步走进来,似乎是没有注意到蒯彻,直奔主位上去。
她额头上满是亮晶晶的细汗,刚才怕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怎么这么急?”刚才还认真望着他的将军立刻被来人吸引了注意力,从一边侍立的仆人手上接过巾帕,给她擦脸。
“喏。”那姑娘献宝似的举起手给他看:“容乐弄的,好看吗?”
她指甲上染了鲜红色,也不知怎么弄的,红色娇艳欲滴,好看得紧。
“好看。”将军自然言笑晏晏,见她的呼吸还平顺不下来,把自己用的饮具送到姑娘唇边,喂她喝水,又叮嘱:“跑急了也不要解衣服,受着风了不好。”
蒯彻面容严峻,甚至有点打退堂鼓。
平心而论,这姑娘还不到绝世妖姬、祸国殃民的地步。不过眉似春山,眼如秋水;两腮如帛裹朱,从白里隐隐透出红来,口颊之间常带喜笑,一句“美人”还是当得起的。
可看将军这个沉迷劲……
这还是当着他的面,天知道私底下是不是宠上天去了。
蒯彻开始质疑自己的情报搜集能力。
不是说虽然宠幸,但从未提过迎娶、也没听说过有孕吗?
他正心底迟疑,匆匆跑进来的美人终于注意到堂下还有人,有些歉疚地说:“信哥,你们有事情要说啊?那我还是先避一避吧。”
“没事,这是蒯先生,自己人。”蒯彻听见将军这么说。
自己人!
蒯彻被这三个字击倒了。
“蒯先生?”穿着裘衣的美人好奇地望了他一眼,随后恍然大悟:“哦!那个蒯先生!我知道了!”
美人连忙给他行了个礼:“见过蒯先生,先生大才。”
蒯彻哪里敢受,起身回礼:“姑……夫人说笑了。”
他还是决定叫夫人。
韩将军似乎这才又想起他来,问道:“先生此次前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蒯彻看着韩将军身边那个冲自己笑的美人:“……”
她的笑容带着几分感激和友善。
感激什么?
蒯彻把背好的稿子全吞了下去,笑着说了几句吉祥话,就赶紧告退了,直觉告诉他,将军并不想继续和他呆下去。
倒是那个越姑娘对他感兴趣得很,将军把人带走的时候,她还偷偷给蒯彻挥手告别。
项王的花先锋,据军中传说,是这位美人的亲哥哥,已经投奔韩将军了……
看不透、看不懂。
真是令人头疼。
蒯彻离开了将军的宅邸,上了自己的车架,半晌,在车架颠簸中,终于对刚才遇见的人做出了评价:“……妖孽。”
车架走着,路过了一个穿着破烂袈裟的光头和尚,那和尚正坐在一堆小孩子面前,一本正经地说:“信命者凡,改命者贪,不知堂下诸君,要做哪一位?”
小孩子哪听得懂这些,一边嘻嘻哈哈地起哄,一边围着那和尚玩。
蒯彻一愣,车架就行驶过去了,回望了一眼,那衣着破旧的和尚躺在地上和几个小娃娃玩得开心,刚才一本正经的模样一点也没剩下。
……
“听说蒯先生会相
面?”越苏问。
“嗯,他说他会。”韩信答道,他扫了一眼越苏的碗筷:“就不吃了?”
“不怎么饿嘛。”越苏笑嘻嘻地答,伸出手打量自己的指甲,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木兰姐说不想打仗了,这几天总跑去打猎。”
“她高兴嘛。”韩信说:“对了,刚才想起来以前给你提过的一个镯子,去找了相似的来,你要是喜欢可以戴着。”
“什么?”越苏被他提起了兴致。
是一件花苞形金串珠手链。
“我在西楚大司马龙且的府上,曾经见过一件类似的。”韩信给她戴上:“可惜现在拿不过来……你若是待得久些,我就能给你戴上了。”
韩信击败西楚大司马龙且,是在两年后。
两年后啊……
越苏想一想都觉得遥远,心里一滞,嘴上又开始了:“信哥哥,你今晚若是待得久些,我也有东西送你。”
越苏这天晚上终于如愿以偿留下了自己将军。
亲昵到眼热处,够到床榻,原本这位将军还打算走,匆忙间动作失了分寸,一抬手,不小把身侧横放的枕头给掀了,露出下面叠的整整齐齐的鲜红嫁衣,这才完全放弃了抵抗。
他看不了那红色。
感觉不太一样。年轻的信哥往往有些急躁,现在的信哥却是怜惜的意思更重些。
他勾起她鬓边的碎发细细地闻时,越苏禁不住这么想到。
在榻上忽然听见后山上摇下什么东西来,动静很大,也没空想。后来才知道是山上的冻雪被泉水漱空了,滚下一大块来。
耳鬓厮磨着,越苏忽然想起容乐嘱咐的“子嗣之事,万万要上心”,咬着指节吃吃地笑。
“嗯?”韩将军有些不解她的笑意,停下了亲吻。
越苏凑在他耳边说了前因后果,挽着他的脖子去亲他。
“我才不要生小宝宝呢。”她这么说,听着很没心没肺。
没心没肺,还笑嘻嘻的。
韩信握着美人的脚腕,细细摩挲,没说什么,眼里终于有了些凶狠意味。
月色清亮,可他神色暗昧。
越苏被欺负了,撒着娇,伸手去抓那件鲜红的嫁衣,想要遮一遮,刚抓到,就被一点点掰开手指拿走,他温热的手掌覆过来,熨烫着她的手心。
耳边是低低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不要人家的,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