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的人不对劲。
再怎么被惊鸿一瞥冲昏头脑, 韩重言也逐渐明白了这个事实。
她呼吸很乱, 身上的温度高得不正常, 说话的声音带着哭腔,听不出本来的音色, 浑身都软绵绵的。
她穿着盛装,但是脸上一点妆都没有。
离藤椅五步左右就是洗手池,水龙头有用过的痕迹,想必是在神智尚为清醒的时候,试图用冷水让自己好过一点。
而显然, 她失败了。
现在这姑娘完全失了分寸地在黏着他——尽管不愿意承认, 但是他确实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不仅黏着他,还处处透出想要更进一步的意思。
韩重言很不适应眼前这种不受自己控制的情况, 尽管他自己的人生也完全不受他控制。
当你处在即将死去的状态, 你会发现所有人都爱你。但是如果是处在即将死去的状态二十几年, 你就会接着发现他们只是说说而已。
他不记仇。
他父母在他童年时常吵架, 总是为了那些事——他的病好不了啊, 父亲又找了新的女伴啊, 母亲觉得自己的一生被他毁了啊,诸如此类。
过去不愉快的记忆他记得清楚, 但奇怪的是几乎完全不共情, 仿佛在看一出黑白的默剧,看完了散场了,什么感触也没有,不觉得委屈、不觉得不公, 他完全不记仇。
……就好像这记忆不是他的,他只是走错了片场,被潦草拉上台的错误角色。
“我难受……”怀里的姑娘带着哭腔说,自从醒了之后,她脸上的潮红越来越严重,倒像是他给她用了下作的手段,逼得她主动投怀送抱。
韩重言恍然意识到什么,把姑娘扶起来,微微拉开距离,刚要试图把她扶出去找医生,怀里的姑娘立刻重新挽住他的脖颈,软绵绵的身子依偎过来,也不说话,一副难受得不得了的样子。
“我带你去看医生,好不好?”他低声说:“或者帮你联系家里人?”
这姑娘一个劲地摇头,也不知道听懂还是没听懂,迷迷糊糊地回答:“不要别人,就要你。”
真是要命。
她腿都是软的,走不好路,就算被人扶着,大半个身子其实也是靠他支撑,走了几步,发现不仅效率不高,而且这么蹭来蹭去,很容易让他陷入尴尬境地。
于是韩重言索性把她抱了起来。
这下终于安分了。
他感叹完还没过几秒,就发现这姑娘在一本正经地闻他的味道,脸还是潮红的,素手拽着他的衣襟,整张脸都埋进去了,吸气声细细的,惹人怜爱的紧。
他今天为了来参加酒会,好像用的是……潘海利根鹿头香。
潘海利根是英国的老牌香水,英国皇室指定香氛供应商,被称为“嗅觉古典”,谢天谢地这款香水十分正经,整体属于微醺的木质琥珀香,或许还带了点白兰地酒香,因为他刚才喝了一点。
如此正经,甚至稍嫌古板的香水,这姑娘还是喜欢得紧,恨不得把整张脸埋在他怀里再也不挪开。
他老觉得这姑娘下一步要扒他衣服了。
不到半分钟,他就恨不得回去给刚才那个疯狂立fg的自己一拳。
美人倒是没脱他的衣服,她开始脱自己的……
因为是裙子,又是被抱着的姿势,她不好用力,撕扯半天也只拉开了半边领口,露出半片精致的锁骨。
谢天谢地茶室周围没人,出去是一条僻静的走廊,两边的墙上挂着一些印象派的画作。
韩重言把人放下来,脱了自己的西装
外套下来,把她的上半身罩住,试图和已经完全失了神智的姑娘交流:“乖一点,马上就去看医生,好不好?”
“乖。我乖的。”美人委委屈屈地重复,懵懂地点头:“我好乖的。”
她还是站不住,半靠在他怀里,浑身都在抖,似乎在和身体里的什么东西作斗争,但是一如她所说,她真的很乖,不再有任何出格的举动。
把人抱到最近的一间客房卧室,人放在床上,关好门,才放心出去了。
“去和方少说一声,我需要见他的家庭医生。”韩重言叫住经过的管家,把刚才的房间号说清楚,方才重新回到房间。
他的美人已经抖得很厉害了,整个人缩成一团,似乎是拼尽了全力才没有去爱抚自己。
方邵来得很快,还穿着他那件过于正式的西装,医生是个二三十岁的年轻男人,据介绍拥有名校的医学博士学位。
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你哪里不舒服?需要联系你家里人吗?”
韩重言摇了摇头,解释说:“不是我,我在最西边的茶室露台里发现了这姑娘,她应该是被人下了药,自己藏起来的。”
“下药?”方邵有点错愕。
“是的。”医生对这个说法给予了肯定:“具体是什么药,还要抽血化验才能确定,但是以目前的临床症状来看,绝对是服用了过量的性激素。”
方邵有点懵:“啊?”
医生叹了口气,说道:“丙酸睾酮、绒毛膜促性腺激素、甲基□□素、苯丙酸诺龙……都有可能,我不能确定是哪种,现在送到最近的医院去血检,四十分钟内应该能拿到结果。问题是拖那么久,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
方邵对他报出来的那一长串药名完全没概念,他只是对自己的酒会出现这样的问题,觉得十分头疼和愤怒。
“那就不能拖。”他听见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的韩少忽然出声。
“问题是这姑娘也没个男朋友什么的。”方邵苦笑了一声:“不然眼下的情况就好解决了。”
“你认识她。她是谁?”
“是我妹妹的好朋友。”方邵笑得比哭还难看,大约是想到这个事情还要和自己妹妹说,“从我这边掌握的消息来看,她上一任男友还是在学生时期,据现在已经三四年了,平常是个非常正派的女孩子。”
方邵一直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人士,要说什么最熟悉,那绝对是男女之间那一丝微妙的感觉。
然而当他在身边人眼中识别出那点隐秘的欲念时,他还是不由得愣了一下。
说好的性格严正、不苟言笑呢。
韩少这样的黄金单身汉,这位越小姐应该不至于嫌弃吧?
方邵和这位韩少,算不上好朋友,多次碰面,只是不咸不淡的君子之交,但是两家的父母有利益关系,勉强也算个发小吧。
这位韩少向来洁身自好的啊,从来不牵扯到不清不楚的男女关系里去,也没什么可供八卦的绯闻,怎么这次?
或许是真的喜欢这位越小姐?
这姑娘……要说长得好看吧,也就是一般的好看,远远算不上让人痴狂的顶级美人。
还没他妹妹好看呢。
搞不懂。
暂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的方邵试探地说:“这是新买的房子,四楼没怎么住过人,这次酒会的范围在一二楼和地下一楼,不会有人到楼上去。”
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方邵连忙把钥匙递了过去:“这是唯一的钥匙,我去开备用电梯。”
方邵只想赶紧把那个在他酒会
下药的人找出来,谢天谢地今天女性不多,他妹妹还提早离席了。
把人送进电梯,在电梯门关紧的最后一秒,方邵终于看见那位一直表情不多的韩少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情绪。
他在心疼。
心疼他抱在怀里、因为药性在不停发抖的姑娘。
方邵微微一怔,随即电梯门关上,右手边显示的数字不断变大,最终停在了“4”上。
是真的喜欢啊。
他得出了这个结论。
人世间的男女情感真是说不通搞不懂,复杂得要命呢。
韩重言此刻却没有心情去进行什么哲学思辨,他把门推开,把怀里抱着的人放在客房崭新的床上,门反锁,想了想,又去把窗帘完全拉上,打开了屋内的夜灯。
美人鱼的尾巴变成双腿之后,更加缠人。
原本姑娘还记得他嘱咐过,“要乖”,眼睛里含着泪水,委委屈屈的,不敢抱他,再劝也听不进去了,她已经完全丢了神智。
这姑娘浑身都没力气了,乖巧地任他摆弄,让叫什么也乖乖地叫,眼睫扑闪扑闪,泪水将坠未坠,真是讨人疼爱。
他想外面应该刮起了风。
他来之前在路上听见了广播,天气预报说晚上可能还会有点雨。晚风微微,像月光下晃动的海浪,他觉得她应该会喜欢。
她很累了,结束之后窝在他怀里不愿意动。他起身要去浴室,被抓住手,床上的姑娘模模糊糊地说:“不要走……”
他的心软成一片,干脆又坐回去,任她把头枕过来,一点一点摸她的头发。
她累了,没一会儿就睡过去,可是睡得不安稳,不久就惊醒,眼睛还睁不开,去摸他的手,摸到了才放心。
姑娘握紧了他的手,呓语一样:“信哥哥……好想你……”
“不要走……我真的好想你……”
韩重言的心猛地一沉,手上力气失了轻重,捏住她的下巴抬起来,逼她直视自己的双眼:“你把我当成谁了?”
他的语气过于严厉,硬生生让已经迷糊睡过去的姑娘睁开了双眼,似乎药性还有残留,她的眼眸还带着迷茫,抬起软绵绵的手臂,仔细摸了摸他的脸,确定了之后,茫然地说:“你是信哥哥啊。”
四肢还遗留着不久前的彻骨欢愉,他的心却一坠再坠,有些残忍地加大力气,确保怀里的姑娘意识清醒:“看清楚,我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