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重言梦见了一个冬日。
他走进室内时, 正好是傍晚,淡漠的斜阳从窗户里探进来, 薄薄地照在帘帐上,于是那帘帐仿佛被涂抹上了一层赤金。
外面的雪早就停了,风也都没了, 所以才允许病中人打开窗户透透气,见见太阳。
韩重言掀开了帘帐,床榻上躺了个紧闭着眼睛的美人,一身素色汉服, 她脸上一点妆也没有,苍白的双唇上挂着一抹歉疚的微笑,或嫌寡淡, 但他只觉得像朵淡淡几笔的白牡丹花。
花已经开到了有萎靡之态。
那种美是会让人心碎的。
好像一朵白牡丹调零,遍地烟云皆可卧,卧了一地的白色花瓣也好看,但他情愿那花常开不败。
越小姐。
他怎么会见到越小姐?她身子不舒服吗?她生病了吗?他又是谁?以什么样的身份来探视她?
这大梦一场,或许是前生?
韩重言有些恍惚地想,凝视着榻上人的眉眼, 她的呼吸很轻很浅, 只是恰好有一缕发丝垂在唇前,被微弱的气息吹起,证明她是活生生的。
韩重言伸手去握她的手,他已经知道这是梦了,但依旧忍不住伸手。
……在梦里, 会有体温吗?
碰到她手的一瞬间,眼前烟云聚散,美人的面容便在烟中沉默下去,一切尽归黑暗。
韩重言默默无语,忽然眼前一亮,再看过去,梦中场景变幻,好像一瞬间刻漏滴穿了浮板,时间已在不经意处溯流而上。
他的眼睛尚未适应骤然暗下来的光线,就立刻被一个柔软的身体抱了满怀。
“将军是做了噩梦吗?”关切的声音就在耳畔。
她话一说完,还没等他回答,就自顾自地轻拍他的后背,像哄小孩一样,语气天真:“不怕啊,不怕了……”
韩重言认出了这个声音,随后眼睛逐渐适应了帐内昏暗的灯光,辨明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他坐在暗昏昏的大床上,床边挂了厚重的紫色帘帐,怀里抱了个只穿着单衣的美人,美人似乎是因为他猝然惊醒而被吵起来的,但一点起床气都没有,软绵绵地安慰他。
还是前世?
他们以前是夫妻吗?
韩重言因为这个虚无缥缈的梦境,忽然生出无限的勇气,觉得越小姐虽然眼下对他不冷不热,但毕竟是有缘分的,将来……将来总能成一对良配的吧。
轻声细语哄了许久,美人把手收回来,去捧他的脸,面容有些困倦,但眼里的柔情蜜意当真可以溺死人。
韩重言被她这么脉脉情深地看了一眼,顿时觉得半边身子都酥麻了,美人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独有的小奶音,像在和他撒娇一样:“梦见了什么?”
“梦见了你。”韩重言喃喃地回答道:“梦见你……不好了。”
美人轻轻笑了一声,大方地说:“梦都是反的,别担心了,我好着呢,睡吧。”
韩重言点点头,把人抱在怀里躺下,习惯性地去拢她的手,可掌心刚握住她纤细的指节,怀里骤然一空,身边所有的场景全沉淀下去变成幻色。
对哦。
是……梦啊。
视野之外天光大亮,他固执地闭着眼,想让刚才美人的吟吟笑意在视网膜上再多留片刻。
人间好烫,我要梦。
韩重言终于睁开了眼睛,放任意识回到身体里,接着就是熟悉的疼痛。
根本没有具体的病灶,浑身都疼,浑身都难受,就好像把一个不兼容的零件硬生生塞进缺口里去,设备
每运转一次,那零件就和周围所有不匹配的接口摩擦一次。
“韩先生,你还好吗?”
那张脸凑到跟前来,嘴里还说着关切的话语,韩重言第一反应就是自己依旧在梦中,但眼前人脸上刻意的疏离和冷淡,又让他不得不正视现实。
其实越苏现在颇为窘迫,这种猝不及防的独处让她拿捏不住该有什么表情,只好按原本计划好的,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保持人前该有的客气礼貌。
“越小姐?你怎么在这里?”他强行掩饰身体的不适,勉力支持着坐起来,不想在她面前显露出病骨不支。
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有些莫名其妙、不容拆穿的自尊。
“主治医生说要和您母亲谈一谈,护工恰好轮到换班,新来的护工在路上堵车了,所以……”越苏摆了摆手:“如果您不嫌弃,我可能要照顾您十来分钟,您有什么不舒服,可以直接和我说,我照顾病人的经验很丰富。”
她是在说照顾自己的外婆,韩重言却立刻联想到了之前的通话……
她照顾了很久自己的心上人吗?
他眼神一滞,接着才想起自己昏迷之前正要去办的事情,立刻歉疚道:“我很抱歉,越小姐,我……今天是几号?”
越苏一面想,看来这位韩先生已经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昏迷,一面回答他的问题。
韩重言这才继续刚才的道歉,苦笑道:“我很抱歉前天爽约,但是你也看到了,我的身体不太好。”
正说着,忽然听见有人敲门:“请问韩重言韩先生是住在这个病房吗?”
越苏望了他一眼,没有动作。
韩重言笑了笑,低声解释道:“应该是有人来探望了,开门我和他说吧。”
越苏点点头,她照顾外婆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来探视过,她不太会处理这种事情。
去开了门,发现来人是个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两个穿西装的年轻人,两个年轻人手上各拎着两个包装华丽的礼盒,越苏扫了一眼,好像是什么西洋参什么蜜。
“您是?”中年男人一见越苏的面,先怔了怔。看她年龄,不会是母亲;看穿着,不会是护工;可是韩钦皓没有姐妹兄弟,韩重言也根本没有表姐表妹。
“我是……”越苏想了想,还没确定怎么答,话就被身后床上的那个人抢了去。
“越小姐是我的朋友。”
中规中矩的身份,可至亲,亦可至疏,越苏微笑着点了点头。
中年男人是本地分公司的领导,微微秃头,笑容可掬,特意挑了十点四十五来,上午10点半之前是医护查房、治疗的时间段,通常不允许探视。
她原本是打算出去的,但手刚放上门把,忽然心里有所触动,不自觉回头一看,正好碰到韩先生看过来的目光。
那是极为克制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她,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感情外漏,但是越苏单只被那目光看着,心里就狠狠一颤。
她的手放了下来。
中年男人话说得圆滑,客套话说完,又提了提分公司最近的业绩和未来部署,在十分钟以内结束了探视,识趣地没有继续打扰。
他临走之前,看了看满屋的精密仪器,床头柜也早摆满了礼品,犹豫了片刻,指使手下的两个年轻人拿出一个硕大的包装精美的白底黑饰的盒子,递给了越苏。
越苏一脸不知所措地接过来,听他介绍道:“韩少,这是我们分公司技术部新搞出来的小玩意,您有空指点指点?”
越苏眉头一皱,心里暗想这人也太不识趣了,没看见病人情况不好吗?还尽送伤神的东西?
谁知韩重言大大方方地点头:“我会看的,到时候发邮件给你。”
这是越苏想当然了,韩氏集团内部谁不知道,这位韩少最讨厌别人把他当病人看。
待人走了,越苏问:“要现在帮你拿出来吗?”
他点了点头,说:“谢谢。”
越苏于是帮他拆开了包装,里面是一架完整的白色仪器,附着说明书和仪器零件表,再掂了掂,底下估计是一盒的零件。
她递过去:“喏。”
韩重言看着她的脸,伸手去接,一时不察,不小心碰着了她的纤细手指,几乎立刻一惊,想起梦中每每触碰到她的手,梦境都立刻消散,反射性地迅速收回手。
但是越苏却有些误会了,见他避之不及的样子,有些讪讪地笑了笑,也不说话,默默地缩了缩手。
韩重言慌忙解释道:“不是的,不是嫌弃你……是刚才梦见你了。”
“梦见我?”越苏问。
“是。”韩重言想了想,才发现自己的梦境不好说出口,“梦见你要死了”和“梦见你抱着我撒娇”都有冒犯的嫌疑,只好含糊地说:“梦见碰见你的手,你就消失了。”
越苏轻咳了一声,有些后悔问了这个问题,现在她不好接话了,只好生硬地转开话题:“久视伤神,韩先生还是要注意身体。”
可这关心的话一出,她觉得更不对劲了,愈加局促,甚至不敢看他。
好在这时换班的护工终于赶来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笑容灿烂,进门先道歉,随后跟着进来的是韩先生的母亲,脸色平常,看起来主治医生给她的消息不是太坏。
越苏也不想着和这位韩先生说明白赞助的事情了,只想着赶快走,匆匆告别,拉开门就走了。
护工端着个藤制篮子,问:“韩先生喜欢吃什么水果?我去洗一点?”
韩重言扫了一眼她送的那个果篮:“都挺喜欢的。”
等护工走了,他母亲忽然突兀地问了一句:“你喜欢那个越小姐?”
韩重言听她这么说,顿了顿,没有说话,是默认了的意思。
其实他见了自己母亲,总觉得有些对不住她。
某件事情他一回想起来,总有浓重的不安,而且这不安不是从记忆中来,是现在生起来的。
他从来没有过什么血浓于水的感慨,倒是常有面对陌生人盛情款待的轻微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