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人到危急时, 是无法理性思考的,所以这个时候他们往往会做一些让正常人觉得匪夷所思的行为。
比如溺水者, 在即将淹死的情况下,会死死拖住来救他的人,根本想不到这样缠上去会禁锢住施救者的手脚, 不仅活不了,还会让两个人一起去死。
越苏在头脑中自然而然得出结论的时候,完全没有思考过这个办法到底可不可行,自己有这个想法又多么匪夷所思, 极度的害怕和惊恐由不得她想太多了。
嬴政其实记不太清楚年轻时候的事情了。
他有时候回忆起来,总觉得隔了一层绯红的烟纱,看不真切, 好像是真的,又好像不过是凭空臆想。
太好了,以至于不像是真的。
他的王后是他亲自挑选的。
当时他不过刚及冠,和心腹谋士定下一统六国的野望,谋划着如何迷惑楚国,让其相信秦国的野心不过是与之裂土而治。
娶楚女。
这个办法十分简单, 百千年来从未退出过历史舞台, 因姻成亲,人们总对自己的亲族有着莫名的信任。
他前往楚国的时候,老师来送他,说了一句:“纵使如此,陛下还是挑一个自己比较喜欢的吧……总归是几十年的事情。”
嬴政当时点了点头, 却见老师又收回了先前的话,说:“选一个不怎么喜欢的也好……唉,你去吧,多多保重。”
他那时还不太懂这话什么意思。
楚国的美人确实多,但其实能列为联姻对象的贵女也就那么几个,屈指可数,嬴政觉得按概率来说,他可能既遇不到特别喜欢的,也遇不到特别讨厌的。
也确实如他所料,盛装之下,本就有血缘关系的几个贵女看起来甚至没什么区别,别说一眼钟情了,他第一天参加祭典回来,甚至分不清谁是谁。
当时他还负气的想,不过是婚姻而已,也就那么回事,他早就看透了,选谁不一样呢。
既然都一样,那自然要选条件最好的。
楚王的亲女儿,下任楚王的亲姐姐。
王后就是这么嫁到秦国来的。
嬴政记不清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反正从楚国都城回秦国都城真的是很漫长的一段路,但是风景很好,有很多好看的山水,还能见到奇珍的野兽,他称帝后几次巡游天下,可是再也没有见过当年那么好的山水了。
那时他还热衷于骑射,毕竟还年轻,回程时,常跑去射几只野味,倒不是为了吃,单纯是享受把猎物围捕至死的快感。
王后那时也还年轻,嬴政记得她的脸只有自己巴掌那么大,既然已订了婚事,她也不拘礼节,常常跑来看他杀死的野兽。
她自小养在深宫,这一路上虽然舟车劳顿,但年轻人精力旺盛,又被从没见过的山水禽兽吸引了注意力,倒也不娇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听他讲怎么追到的猎物,又怎么杀死了带回来送给她。
楚女长得真好看,他的王后比其他人还要更好看一点。
嬴政那时到底还年少,又想着楚地的使者还看着,着实该对她好一点,进了秦国境内,确定安全了,禁不起她恳求,悄悄带着她去了几次打猎。
因为还没成婚,她人前还规矩地叫“王上”,他带着她去猎杀猛禽,等候大半天,只为了最后的一击必杀。现在想来其实有些无聊,大半天都是沉默地待在一个地方,可是那时却乐此不疲,还有几分炫耀的意思。
喏,你要嫁的夫君厉害吧。
嬴政当时确实算的上优质夫婿,姬妾极少,根本没有庶子,王位稳固,又相貌堂
堂,身材高大。
他知道自己是因为母亲赵姬私通的事情,对男女情爱厌恶到极点,甚至想起来就有几分冷笑的意思,认定男女之间唯一的必要就是繁衍子嗣。
他自以为懂了,后来才知道根本就没懂过。
打猎回来,正好是傍晚,晚风习习,凉意沁人,嬴政送她回去,忽而想起她白天心心念念说想要一根纯白的雁羽,折了来去送她。
他伸出手递给她,忽而发现自己袖口腻着一汪血污,有些不好意思,想着女孩子家爱洁,她一接过雁羽去,他就转身欲走。
王后实在是年纪小,见他要走,一急起来,直接去拉他的手,碰到才觉不对,手触电一样缩回来,低下头,不敢看他,期期艾艾地说:“政哥哥,你真好。”
她手里还攥着那支洁白的雁羽。
那是她第一次叫他“政哥哥”。
嬴政当天晚上翻来覆去地定不下神来,一直想她脸上腾起的红雾,想她纤细手指攀过来的细腻触感,一边想一边不自觉地笑,又想明天起来就能再见到她,迫不及待地去睡,竟是头一次那么盼望第二天的到来。
年轻人初尝情字,看见什么都觉得好,每天都顺心如意,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舒心事可高兴。
嬴政至今记得自己大婚的夜晚,那天晚上其实忙乱得很,但是他印象不深了,只记得她仰着头,身着红裳,眼睛亮晶晶的,以大秦王后的身份,轻轻叫了他一声:“政哥哥。”
情难自抑。
他才知道自己对男女情爱一点都不懂。
大家都说王上娶了个好妻子回来,现在每天都开心,脾气也好多了。
他从情爱泥沼中清醒过来,是某个清晨,他要起早去朝宫,但王后还没醒,闭着眼睛依偎在他怀里,头发乱乱的,可爱得要命。
他轻手轻脚地起来,做手势让奴仆不要出声,王后这几天休息不好,不要吵她。等换好衣服准备去朝宫了,他又忍不住进来寝宫,微微掀开帘帐去看她的睡颜。
我的王后。我的妻子。我的。
他心里爱意饱满到要溢出来,在辇架上还想着待会儿回去,她肯定起了,要好好亲一亲她。
而后他忽然想起自己的母后,想起父王死后,母亲赵姬与男宠私通,直至生下孽子,要夺取他的王位。
他的王后……
等他死了也会和其他男人来往吗?和别的男人生孩子吗?
他想都不能想,太阳穴尖锐的痛,恨恨地决定,他要是死了,她就别想活着,她活着要睡在他怀里,死了也要和他躺在一个地方。
随后他才想起被自己遗忘已久、可以忽略的遥远的未来,那个他已经谋划好,以王后为牺牲品的未来。
她这样牵动他的心思,以后真的对她的母国开战,她若在床榻上求他,他怎么能不答应呢……
嬴政觉得不能这样下去,多少英雄死在温柔冢中,他自命不凡,绝不可能被一时情爱耽误大业。
后来他开始留宿在别的妃嫔宫中。
他知道王后嫉妒得要命,又生气又委屈,可她从小被教育男人这样是没错的,也不敢和他发脾气,自觉理亏,只是他来的夜晚更加殷勤,想着要挽回他的心。
嬴政真是爱死她这幅模样了,每次见到她因为自己伤心彷徨,他就更安心一点。
她是爱他的,她那么爱他。
王后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自己的夫君忽然收回了专宠,即使她试着说服自己,这样的体面、这样的娇宠,是别家姐妹想都不敢想的,可她已经试过了“独一无二”的滋味,怎
么能够甘心啊?
她甚至有次在床榻上红着眼睛问,政哥哥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你告诉我好不好,我很乖的,我改呀。
她在哭。
嬴政被“她在为自己哭”这个念头刺激得指尖发麻,控制不住力道加大,很快她就失了神智,也不记得自己问过什么,咬着指节,一个劲地哭。
他极爱吻她的眼睛,想着她在为他哭就根本停不下来,只反反复复地细碎吻过去。
他那时分不清楚,“她为了他哭”和“她因为他哭”有什么区别。
王后有孕了。
朝野上下都高兴,王后尤其高兴,拉着他的手去摸小腹。
政哥哥,这是我们的孩子,你高不高兴,我给你生宝宝。
王后有孕七个多月的时候,另一个妃嫔也发现有孕了,嬴政是在王后的房间外知道这个消息的。
他那天一如既往去王后的寝宫,进去发现气氛低迷,来往奴仆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他正奇怪,就被人告知了“喜讯”。
王后陪嫁过来的婢女说王后已经哭了一个下午了。
那婢女年纪不算小了,眼睛浑浊,以往是真心实意把他当成姑爷,王后和他闹脾气还两面劝。
王后不愿见他。
他听见那个年长的婢女语气很重地说,她说王后,你是王后,不要小家子气。
王后再也没有小家子气。
他们都说他娶了个好王后、好妻子,长得好看还识大体。
王后从此规矩地叫他“王上”。
王后生产时很艰难,哭叫持续了大半天,他站在廊外,浑身冰凉,手都在抖,他想要是王后死掉了怎么办啊,他不敢想。
大夫一度已经放弃了,出来告诉他,孩子可能保得住,但是王后的情况比较危险。
嬴政当时想,要是王后不在了,他要举国丧,谁不为王后哭他就杀了谁。
最后孩子还是顺利出世了,王后喜欢这孩子喜欢得连命都不顾了,从昏迷中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我儿呢?
没有问他。
嬴政给孩子取名字叫“扶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王后从此是个无可挑剔的妻子,但是嬴政却觉得越来越不对劲了,直到某天他偶然发现,发现她在园子里和小扶苏玩,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孩子,眼神温柔得像楚地的流水。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那样满是情意的眼眸了,她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望向他过了。
嬴政怎么能承认他在嫉妒自己的孩子,但事实就是——
他嫉妒得快发狂了,他想着再和王后生个孩子就好了,王后就不会那么专注地只看着一个人了。
可是王后一直无法再怀孕。
专门找了大夫,大夫说上次生育已经伤了根本,再有孕是不可能的了。
王后微微叹了口气,也不沮丧,说不生也好,万一以后有了新的孩子,我不能像现在这样喜欢扶苏呢?他一定要伤心的。
王后不爱他了。
嬴政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这一点。毫无疑问她依旧会是个好王后、好妻子、好母亲,她只是不爱他了,不像过去那样把他放在心尖上,因为他多看了别人一眼就暗地里生气嫉妒。
她自杀之后,口鼻都溢出血来,嬴政一点一点给她擦干净,楚地女子不显老,她幽居深宫那么多年,还仿佛多年以前着红裳嫁给他的那个小姑娘。
他忽然很后悔。
倒不是后悔多年前定下这样的谋划,也不是后悔最后
走到这一步,而是后悔,要是当年迎娶她归国的车架走得再慢一点就好了。
再听她叫一声政哥哥就好了。
他到死都在寻找像她的女子,他甚至疑心只要是像她,他就会无可救药地喜欢上。
后来他找来一批像她的楚地女子,真的是费尽全力搜寻而来的,最像她的那个甚至本该饿死的,是派去的内侍不死心才带回来的。
他看一眼就没法看了,太像她了,她还那么年轻,而他已经老了。
情字难落墨,总得以血相和。
眼前来自天外的女子不知道是不是知道这一点,故意挑了这个面容像极了王后的身体,哪怕是他,也分不出丝毫不同。
嬴政其实并没有预料到这一点。
他在天外之境只呆了十几天,巨轮、飞机、摩天大楼组成了一场幻梦,文字记载着的千年历史幻化成苍茫怒海。
十天就够了。
千古一帝秦始皇。
什么天命,他只信自己。
最先的计划是保全自己的记忆,但是毫无意外地失败了。
他寻找到的修道者叫圆空,圆空已经尽力了。
圆空相信他身份的时候,还开玩笑:“这不就是现实版本的‘我,秦始皇,打钱’吗?”
圆空真的尽力了。
他预料到了,接待他的那个年轻小伙子很开朗,毫不避讳,大约觉得就算他们都知道了也没什么办法。
小伙子说最好还是忘了吧,大家都要一遍一遍的忘记的。
但是那个小伙子也有病痛、也会痛苦不堪,也会病到神智不清。
帮助天命执行下去的人不是无所不在的,不是无所不能的,他们是人,不是神。
这是他领悟到的第一个道理。
是人就会犯错,是人就会想当然。
一个人,发现了漏洞,补好之后,就不会再回来多次检查了,因为他想到的是,漏洞已经补好了。
出现意外,发现始皇帝的记忆依旧保留,补救般强制他遗忘之后,就不会再质疑他是不是还记得了,只会想到,我已经让他忘记一切了。
嬴政的记忆是在生命最后两年逐渐恢复的,当时他已病入膏肓。
修道者圆空留下了可以连接时空的契书,当时他说,陛下你回想起一切的时候,就可以联系我了。
若是到死都记不起一切呢?若是那个你也没把握的恢复记忆的法子根本无法抗衡天命与那个沈仙人呢?
圆空叹了口气说,我只能确保您回归自己世界的时候,一定记得现在,无法保证您被强制遗忘之后,还能再次回想。
圆空想了想,又笑着说,或许您说的那个仙人可能比较粗心,根本不会发现您没忘记一切,也不会强制您遗忘。
嬴政没有笑。
圆空只好叹气,说,那我也没有办法,赌一把吧,与天斗,其乐无穷嘛。
嬴政回想起一切的时候,非常清楚地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是没法和任何人斗的。
更可怕的是,当他用契书跨越千年和修道者圆空对话的时候,对方非常惊恐地问他。
【你是谁???】
经过多次交流,嬴政才发现,圆空的相关记忆也全部被强制封锁了。
圆空说:
【我找到了以前的自己留下来的指引线索,我要去找回自己的记忆,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的话】
【我留下的线索,都在很久以前的一个换过命的年轻人身上,那时也是胆子大,什么都敢
做。最后问您一个问题,以您的身体状况和历史轨迹,恐怕我们不好操作,您愿意换命吗?】
嬴政很轻易就答应了。
反正就算失败,他也没什么损失,倒是那个修道者圆空,嬴政很惊讶他会主动提出这个办法来,因为据圆空说,换命的人在史书上占的的分量越大,施术者要付出的代价就越高。
圆空说:
【多年前我很缺钱,答应一个富贵人家换命,算了半天,发现最契合的命格是淮阴侯韩信的,那有什么办法,钱已经收了,说换不了,当场就要被砌到墙里去】
【当时竟然也想出了办法,把那家孩子的魂全洗掉,每年去复诊一次,慢慢把淮阴侯的魂全拓印过来,算算,到今天已经完全拓印完成了,唯一的不好,就是淮阴侯的魂与那孩子的魄并不兼容,这么多年一直体弱多病的,那也总比死了好】
【可就算这样钻空子,也硬生生损了我几十年的气运】
嬴政问他,那给秦始皇换命,他需要付出什么?
【性命。】
【陛下,说起来您可能不信,我倒不是图您什么,只是我们这样的修道者,本来就不在天地运行的规律之中,我这么多年与天命斗,从来没赢过一次,这次倒想看看,到底是天命,还是我圆空】
什么狗屁天命!
【您要是成功了,大秦依旧在了,我就不信天命还能硬生生折损一个王朝的气运,这么算来,我就是死了,也还是我赢!】
【陛下,我刚才收到了一个人的预约,她就是天命的执行者之一,我的死期已经定在了明天,无法再应付她,若是她发现不对劲,我们就功亏一篑了,我已经设好局,会顺带将她换到秦宫去,您务必要把她控制住】
【这是您的机会,陛下,仙人的反应很迟钝,一般在维护天命秩序的还是这些普通人,而且他们数量并不多,就算被发现了,来处理问题的也只可能是其中的某一个】
【年轻女子不是好控制得多吗?】
天命的执行者也只是人,不是神仙。
嬴政想,如果是女子,盛宠之下,焉能不动心?何况难道她就心甘情愿被天命驱使,重复一遍又一遍的乏味命运?
晓以情,动以利,她会帮他的。
可是嬴政没有想到,这人比他还狡猾!硬生生幻化出先王后的脸!分毫不差!甚至性格都像,简直就是王后!
到最后他甚至分辨不出他付出的好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也分辨不出到底上当的是她,还是他自己。
她真的太像王后了。
还像王后一样气他!
一个两个怎么回事!他对她还不够好吗!
登上帝位之后,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尝到期望落空的滋味,嬴政甚至不知道他这么生气是不是因为她长着一张王后的脸。
常仪。
常仪。
他以前私底下想过,要是给王后取一个只有自己叫的名字,要取什么呢?
她像天心皓月,叫常仪正好。
可是他其实并没有给她取过任何特殊的名字,他一直客气疏离地叫她“王后”。
“政哥哥……”那张熟悉的脸泫然欲泣,眼眶全红了,软绵绵还在发抖的手根本拦不住他,只是象征性地挡着。
“政哥哥,求求你了,不要,放过我吧……”她看着是要哭的样子,但是终究没有落下泪来,轻声软语向他示弱,能屈能伸,一击必中,该是个聪明人。
但是嬴政一下子想不到那么多了。
他猝然听见了一句跨越几十年的少时称
呼,有些惊愕地盯着她。
越苏见他果真停下了动作,一阵欣喜,手脚并用爬远了,有些畏惧警惕地看着他,刚才被热茶烫过的手臂已经肿痛到难以忽视,凌乱潮湿的衣衫和她满头的珠玉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
原来你是她,对不对?
嬴政说了一个字,再也说不下去了。
越苏生怕他再发疯,抓着刚才的思路继续示弱:“政哥哥,我手疼,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新帝彻底沉默下去,好半晌,他像是得出了什么惊人的猜想,盯着她看,让她毛骨悚然。
“过来。”年轻人向她伸出手去。
越苏警惕地看着他,往后缩了缩。
“带你去看大夫。”他上前两步,不容她再退,俯身把她整个人捞起来,抱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