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苏从来没想到, 自己这么多天如履薄冰的日子都过下去了,最后栽在了一只狗子身上。
回到现世,她做的第一件事情, 就是扑上去看韩先生的手臂,见到确实没有伤疤,才猛地反应过来那不是同一具身体。
可是是同一个人啊。
沈老板说是同一人的, 不是同一人,怎么可能会那么像呢?
她怎么先前想不到呢?
圆空大师的一切心血都已经消弭,现世的时间重新流转, 沈老板留在秦汉填补漏洞——说实话越苏亲眼看见他把致人遗忘的药放进咸阳的水源处, 实在是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漏洞要补——一般而言,如果不是过大、不可逆的bug,系统会自动修正, 把其扳回正轨的,比如说那位肖渊肖富二代。
“没事的。”现在正是盛夏,虽然这地方幽静得有些古怪,但是他们来时确实穿着正常的夏装,甚至不用挽衣服袖子,就能看见胳膊和小臂。
越苏这么直接扑到面前, 韩重言猝不及防, 伸手去接住她, 但是她素手贴切、亲密地摸上来,他整个人都有些懵了,浑身僵硬, 除了“没事的”三个字,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们还在圆空大师的那间空屋前,现世的时间凝滞,几乎未曾流转,刚好是正午,阳光毒辣,已经不再如少时友好,不再支持人们出现在正午的街头巷尾,只好在屋前有棵参天大树,温柔地把他们揽在自己怀里。
越苏一直低着头,他伸手去摸她的头发,刚要再安慰几句,忽然见面前的人抬起头来,已经是满眼的盈盈水意了。
和他一对视上,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好多血……”
你可知道,心上人为了你而哭,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触吗?
韩重言怔怔地望着她,只觉得耳边的一切声音都静下去了,只余下她迷蒙泪眼中薄薄的水光。
她在为你哭啊。
韩重言呼吸都乱了,他凑得再近些,下意识想舔吻掉那颗泪珠,可是还没碰到她的脸,又想起之前唐突佳人被她冷了许多天,连忙往后退了退,转而用指腹去擦她脸上的泪水。
然后怀里的人握住他的手,挺了挺腰,抬起另一只手,勾住他的脖颈,仰头吻住了他。
在他唇上舔了舔,便主动去含他的舌尖,力道又小,怯生生的,气息紊乱,甜腻得让人心发慌,身子贴近,软软地靠在他怀里。
吻着吻着,实在情难自抑,要把人往怀里再抱一抱,最好揉到骨血里去,可还没用力,忽然察觉到她喉咙中有微不可查的泣音,以为是自己哪里没做好,他慌忙微微分开,想问她怎么了。
然后他尝到了一颗泪水。
又咸又苦,从她眼中滑到腮边,从他唇边擦过,被就势吮吸进嘴里。
他神魂跌坠,心里只一个念头:
为了这颗眼泪,便是……便是死也甘愿了。
她沉默地哭了一会儿,被他揽到怀里哄着,情绪很快稳定下来,这时才觉出不好意思,红着眼眶偷偷看他。
“走吧。”他说:“我们回去。”
越苏最后回首看了一眼那具已经被打开一半的棺椁,不敢走上前去详细查看,忽然想起不管现在如何他都不会知道了,他早已抱着无限的希望和笃定坦然地走进了自己的棺椁。
那位美貌的僧衣姐姐见他们走出来,微微叹了口气,也没说话,转身就走,仿佛她才是来拜访的客人。
而且她速度很快,越苏也没见她上什么交通工具,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圆空大师的大弟子——就是贼耿直,让韩先生直接进去的那位——脸
上有个很明显的红掌印,掌印的手指纤细,估计是刚才那位美貌的僧衣姐姐打的。
越苏猜,估计圆空大师觉得自己这位大弟子太过耿直,压根没告诉他这些乱七八糟换命的事情,倒是和那位比较有灵性的小弟子僧衣姐姐说了,结果被自己家大弟子的耿直给坏了事。
韩先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纠纷,还礼貌地问了一句:“您没事吧?”
那位大弟子摇了摇头,看样子已经知道了一切,往已不见人影的来路望了一眼,最后说:“你们还是尽快离去吧,不要再打扰师父安眠了。”
韩重言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只说了一句:“节哀。”
但是他一回车上,就立刻拿这件事咨询了一下律师,没有直说,只说进去之后才发现人已经去世了,问有没有隐患。
待他处理好事情之后,才发现越苏在看他,轻轻咳了两声,忽然问:“你渴不渴?”
越苏点点头。
此时正好到了市区,他看了看时间,问:“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好不好?”
下了车,碰巧路边是家奶茶店,玛奇朵加波霸加冰三分甜,越苏其实特别喜欢吃甜,恨不得加全甜,但顾虑到糖的味道会破坏胃口,待会儿万一一点都吃不下东西,叫他觉得自己不喜欢就不好了。
他带她去的餐厅在小巷子里,车开不进去,得下来走一段,据说这是一百四十年以来最热的夏天,越苏就算撑着伞,没走几步,头上就微微冒出汗来了。
走进小巷子里就好些了,路边树冠撑开,一眼望去寂寥无人,心一下子就静下来了。
正好遇见小巷子里有人家在切西瓜。
还是原先古早的冰冻方法,把西瓜装在竹篮里,沉进井水里——越苏都不知道a市还有井水——几个小时后拿出来,摆在案板上,刀古朴厚重,一刀下去,咔嚓有声,凉气四溢,越苏只是看了一眼,觉得眼眸都染上凉意了。
韩重言注意到她的目光,想着要不要向人家买个西瓜,可是那么大一个西瓜,也不可能直接吃,拎着也不靠谱,就算是买了存人家这儿,出来再拿,也已经失了这一刻的鲜活渴望。
他只是朝着那个方向一迟疑,越苏察觉到,立刻仰起头,把手上单手握着嫌大的纸杯子举高,问:“你渴不渴呀?要不要喝?”
她问完才觉得有些不对,脸红了,迅速把手收回来,为了掩饰尴尬,还立刻低头喝了一口冰凉凉甜津津的茶。
谁知冰凉液体入口的瞬间,被捏住下巴,他拿着的阳伞往下压了压,把局促紧张的空气全部封在身侧,一丝一丝,把她嘴里的甜全部抢走。
越苏整个人都傻了。
不愧是第一次见面,惊鸿一瞥之后就敢过分亲昵的人。
直到他牵着人进了巷子深处的那家私房菜,越苏还有点没回过神来。
私房菜的老板好像和他是朋友,笑眯眯地在门口欢迎他们:“哎呀,是不是迷路了,这地方确实不太好找……外面很热吧,要不要去擦把脸?脸这么红。”
越苏确实急需一捧凉水。
她在卫生间洗了个脸,快速地重新化了个妆,确定脸上的红晕不那么明显了之后,才走了出去。
“苏苏。”他抬头看她,语气难得的严肃,似乎在她出来之前,独自思考了很久。
“嗯?”
“你明白的吧,我和……他,其实不算是一个人。”他这么说道:“我们走过的是不一样的人生,拥有的是不一样的记忆……虽然据说本质是一样的,还都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你了。”
“按沈仙人的说法,我们都是零件,我
和他几乎完全一样,自然会对同一个人产生喜欢的情绪,就像一对相互契合的零件……我想他也一定很喜欢你,因为我就是这么喜欢你的。”
越苏的表情也正经起来,她挺直腰背,坐在他对面,等着他要说的下一句话。
“越小姐,不瞒你说,我想娶你。”他抬眼,认认真真地凝视她:“你可能无法体会我的感受,但是对我来说,这二十几年的生命,我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病痛……据说是因为拓印过来的心魂无法适应周围的环境,我很少体会到什么真切的情绪,就连记忆中的也无法读取。”
“就好比大家都是硬盘,对普通人来说,出厂的时候是空的,随着记忆的增加,可以往里写入数据,但写入一次就不能再写了,空白的储存区域会越来越小,直到死亡降临,这就是记忆。”
“对我来说,我是一块本来就写满数据的硬盘,只是这些数据被强行设置成了隐藏文件……这导致我往里面存储数据的时候,数据本身的信息量会被无限压缩,以至于失真到我无法共鸣。”
“换言之,我看起来和大家一样,是一块慢慢输入数据的硬盘零件,但其实我什么都读取不了,我只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越苏有些犹豫地问:“你是想说,自己和……和信哥不一样,让我不要把你当成他,是吗?”
她心中犹豫起来,因为面对的情况实在太过复杂,内心的天平不断倾斜,不知道该往哪倒。
“不是。”他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我是想说,你把我当成他也可以,没关系的。”
“只是……人生苦短,你别再哭了。”
你哭起来好看,但是那种好看会让人心碎的。
“我感觉不到真实,只有你是真实的、彩色的,让我觉得自己是真实活着的……所以我觉得,也许这是我等了很久也没等到的自我身份认同。”他说了那么久,以这么一句话结束:“我想我该把这一切都告诉你,这样对你才公平。”
对她不公平?
对她有什么不公平的?
不是对他不公平吗?
他说那么多,不就是想表达“你把我当成他吧,我愿意成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