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说回来,可是叶菱没告诉谢霜辰自己坐哪趟车,谢霜辰无奈,初七那天压根儿就没出门,跟家里等着。
叶菱大约是中午两点左右到的家,谢霜辰一听门口有动静就赶紧出来迎了。两人一进一出打个照面,四目相对,谁也没说话。
因为谁也不知话从何起。
“回来了?”谢霜辰先开口,“吃了么?”
“嗯。”叶菱点点头,“车站等车的时候买了个面包吃。”
谢霜辰说:“吃面包哪儿行啊?您等着啊,我给你做碗炸酱面去。”他找急忙慌地往厨房里走,进去才想起来冰箱里毛都没有,又转出来拎着衣服说,“家里没东西了,我出去买点,您等着啊,很快就回来。”
“你别费劲了。”叶菱说,“忙忙叨叨的还不够麻烦呢,就你那个炸酱面是想齁死谁啊?”
曾经谢霜辰跟家里做炸酱面一不小心放了两回盐,结果叶菱喝了一天的水,从此这个梗就过不去了。
一句话瞬间就将还处在尴尬阶段的两人拉回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烟火生活中,隔阂散去了许多。叶菱把外衣脱了,搓了搓手,他从外面回来,鼻尖都冻红了。谢霜辰跟在叶菱身后嘀咕:“回头让凤飞霏捎两袋保定面酱回来。”
叶菱转头问:“正月十五过后开工?”
“嗯。”谢霜辰说,“本来想早点,不过我打算换一下舞台上面的大灯,就晚几天。”
“换灯?”叶菱莫名问道,“好端端地换什么灯?”
“噢,您看,我忘了跟您说了。”谢霜辰拍了下脑门儿,“我记得早些时候您嫌顶头的灯不够亮,我寻思着这不过年回来么,新年新气象,手里有点闲钱,不如就换了。”
叶菱叹了口气,垂头低声说:“闲的。”
两人又是陷入了沉默,谢霜辰上前一步,抓住了叶菱的手,说道:“我……特别想您,您这段时间,想的怎么样?”
“想什么?”叶菱抬眼问道。
“就是咱们俩的事。”谢霜辰说。
这事儿叫叶菱很是头疼,他在见着谢霜辰之后就有点抗拒了。说到底二人之间本就稀里糊涂,他知道自己有点破罐子破摔了断心结的意思,却不知道谢霜辰的真实想法。他倒也不是担心谢霜辰玩弄他,只是谢霜辰终究年轻,玩闹习惯了,也许今天喜欢明天又变得不喜欢。谢霜辰是小孩儿脾气,真心时情比金坚,无情时也是六亲不认。
当真是个妖孽祸害,叫叶菱举棋不定。既被他勾了魂,又怕他抽身离去,只留自己在滚滚红尘中巨浪没顶。
叶菱到底是个心思周密的人,这不单单涉及的是两个人的私人感情问题,更多的是他们共同的事业。爱情于他而言仅仅只是生活中可有可无的一小部分,但是生活、事业以及梦想充斥着他大部分的人生。
太难以平衡了。
“如果不谈感情,倒也没什么。”叶菱缓缓开口说,“你怎么想呢?”
“什么叫我怎么想?”谢霜辰惊了,“我想和您谈恋爱啊,谈恋爱难道能不谈感情么?我虽然没读过书但我也知道事儿啊!”
“我觉得老爷们儿别总把这些事儿挂在嘴边上。”叶菱说,“怪矫情的,听着烦。”
谢霜辰说:“那说什么不矫情?合着你就是想睡完了不负责是呗?”
叶菱蹙眉:“你怎么说话呢?”
“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儿么?”谢霜辰双手捧住叶菱的脸将他压在了墙上,低头靠近,“我已经用我最大的耐心和礼貌在跟您讲话了,您不会不知道我本质上是个什么玩意儿吧?”他越说越近,鼻尖都要贴上叶菱的鼻子了,呼出来的气息都带着不容逃避的强势。
“你真不是个玩意儿。”叶菱推了谢霜辰一把,没推动,反把自己送给了谢霜辰。谢霜辰在叶菱的嘴上啄了一口,叶菱又气又羞,眉毛拧成一团,然而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想要挥手打谢霜辰,谢霜辰顺势抓住了他,问道:“怎么,答不答应?是你先招惹我的。”
“是,我想过了,我不应该这么做,男人跟男人……太奇怪了。”叶菱说,“传出去了对你我都不好,是我太莽撞了。”
“有什么不好?”谢霜辰说,“我不怕!”
叶菱说:“你二师哥那话里的意思你听不明白么?他一直对你怀恨在心,你非得上赶着给他送把柄?”
“他?”谢霜辰说,“他奈何不了我。”
“儿女情长是小,我们眼前需要解决的也不只是就这么一件事儿。”叶菱觉得心很累,跟谢霜辰讲理简直就是在为难自己,“他已经指名道姓的骂你了,你要怎么办?”
“您先承认您关心我,我就告诉您。”谢霜辰说。
“我不关心你。”叶菱说完又补了一句,“我关心我的饭碗。”
谢霜辰笑了笑,说道:“行吧,您饭碗在我这儿,我看您能逃到哪天。我二师哥那个老匹夫我还不了解他?无非就是会扇阴风点鬼火,站在自以为的道德主流制高点上指点江山。先声明,我可没骂他,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他的坏话,就光我那些爱撩闲的衣食父母跑去吐了吐口水他就受不了了,要真轮到我,他不得气的心脏病发作?我可是主张和气生财的,绝不杀人诛心。”
“你是土匪么?”叶菱觉得无论是感情上还是事业上都得被谢霜辰给气死才行,“怎么老把杀人放火这几个字放嘴边上?”
谢霜辰说:“对啊我就是土匪啊,他可千万别惹我,惹我就跟他对喷。我手里可是有师父亲传衣钵的,谁摘谁的字儿啊!”
叶菱说:“他的上层关系那么多,要是为难你怎么办?”
谢霜辰说:“那我就上他们家拆房去。”
叶菱无奈道:“你就不能有点正行?”
谢霜辰笑了笑,卖了个关子:“这您甭担心了,山人自有妙计。时代不同了,他想跟我玩?嫩点。”
他一个二十多岁的人说岁数大他一番的人嫩,也真算是口出狂言。
咏评社正月十五之后正式开张,谢霜辰提前一周叫人来换灯,史湘澄也早早从东北回来,身为咏评社高级人力总监兼后勤部部长兼保洁小妹,她得帮着谢霜辰安排安排。
主要是谢霜辰数学不好,她怕这少爷把账算错了。
史湘澄是不知道放假之后谢霜辰与叶菱之间发生的故事的,放假期间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剪辑事业当中,超话和粉丝社群里那些视频有很多是出自她的手笔。关键是她悄悄地把叶菱和谢霜辰那个大交杯的小视频放了出来。
不疯不是cp粉。
这种程度的正主发糖吃起来都噎得慌,一顿吃不完还得吃好几顿。
不誓死捍卫正主说相声和搞基的权利简直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粉丝,然后他们就把杨霜林给微博火葬了。
这个春节假期对于咏评社而言,意义是深刻的。以至于回来首场演出开票之后竟然卖空了,众人非常惊讶。
“倒也是新年新气象。”谢霜辰说,“我觉得没准儿今年咱们就发了。”
“今年都还没开张呢,你别毒奶了。”史湘澄指着头顶上的亮到闪瞎狗眼的一排大灯说,“你们看装得怎么样?没问题就这个了啊。”
谢霜辰和叶菱抬头看了看,咏评社的园子面积和挑高基本与传统戏园子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异,换了一整排的顶灯之后亮堂了不少,人站上去仿佛都在闪闪发光。
“夏天不得热死?”叶菱问。
“不知道,到夏天再说吧。”谢霜辰指着头顶上的固定灯的灯架,“要不要在那后面开个风口给它降温?”
叶菱说:“有病。”
谢霜辰笑了笑,背着手说:“我觉得挺好的,台上一敞亮了,这些个风水气运也就正了。”
叶菱早就习惯了谢霜辰不说人话的行为,他坐在台下,此时门口进来一个人,谢霜辰先看见了,叶菱顺着他转头看去,竟然是姚笙。
“哟呵,哪阵妖风把您给吹来了?”谢霜辰笑问。
姚笙也笑着回答:“自是班主夫人。”
叶菱不屑在他们二人这种无聊玩笑上多费口舌,说道:“是我请姚老板来的。”
谢霜辰从台上走下来:“找他来干嘛?”
“商量一些事情。”叶菱把书包里的iPad掏了出来,“我过年的时候写了几个本子,有长有短,各自侧重展示的部分也不一样。京剧的调是通用的,但是韵是自己的,观众听的其实是韵。传统相声谁都会说,熟悉相声的观众甚至能够倒背如流,也许演员的演绎方式会有不同,可是总听也腻歪,要不怎么观众最喜欢现挂呢?我们可以在传统节目的基础上多增加一些原创的节目,我觉得这才是区分我们与别人的关键性因素。”
“这倒是。”谢霜辰点点头,“生书熟戏,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可是这跟找浪味仙来也没什么关系吧?有什么事儿您不能跟我单独说?”
叶菱说:“戏曲和曲艺最早大多是源自于下里巴人,都是从群众中走出来的,虽然现在的生存状态略有不同,但是我觉得多少都有些共通的地方。京剧的发展历史中经历了几次很重要的改革创新才成为了现在的京剧,然而相声呢?我印象中比较大的似乎只有建国之后的一次相声革新,提升了相声的艺术涵养,但是也没有形成非常系统的理论。随着电视小品的兴起,相声几乎要被遗忘,一直到近些年来的互联网文化兴起,才又有了一些回转,这种现象其实是很值得深思的。”
谢霜辰和姚笙都很赞成叶菱的说法,叶菱继续说:“说这些有点远,今天只是想简单点讨论一下新作品,姚老板见多识广,不如给我们指点指点吧。”
“他?”谢霜辰说,“他又不是文化人。”
“我上过大学。”姚笙一点都不生气,“不像某些人,能算清楚外卖账单就挺不错了。”
此时史湘澄接话说道:“可是外卖账单真的很难算啊,要算店铺折扣还有红包免减,平摊到每个人身上还有多少钱。天啊,真是当代数学难题。”
谢霜辰想起了被制裁的恐惧,说道:“你闭嘴。”
“不过没关系。”史湘澄说,“我做了一个公式,以后套公式算就可以啦,而且非常简单,就是文盲都学得会的程度。”说“文盲”那俩字的时候,她还看了谢霜辰一眼。
谢霜辰不满地说:“公式?你文凭不是买的么?装什么大尾巴狼?”
史湘澄说:“我乐意!”
叶菱已经打开了文档,叫谢霜辰跟自己坐一块儿顺本子,姚笙和史湘澄坐一边儿听着,八仙桌的中间摆了瓜子茶水,茶水上浮着些许白雾,四个人各自进入状态。
几个本子长短不一,叶菱用中心思想为它们简单命名。文字写出来的东西跟对话说出来的东西感觉不一样,一边说着觉得哪里不对,叶菱就顺手改掉。某些保留传统戏曲部分的段落,姚笙也会提出自己的建议和想法,指导叶菱怎样运用会更准确。史湘澄提供的更多的是网络上的玩意,种种亚文化思潮。
谢霜辰则是最后那个修订,他会的东西很多很杂,像是一个巨大的仓库,很多生冷偏僻到连国家图书馆都没有文献可查到东西他都知道。没办法,他的生活环境就是这样,师门传承就是他最大的宝库。
“你能记得住也挺不容易的。”史湘澄感慨。
“因为记不住就要挨打啊。”谢霜辰说。
“啊?”史湘澄说,“体罚么?你竟然能接受别人打你?我爸妈都没打过我,老师就跟别说了,而且挨打怎么可能记得住啊,要我早就烦死了,死都不学。”
姚笙笑道:“没办法,兹要是学艺,就得挨打,这在我们的行当里叫‘打戏’。我小时候学虎跳,我爷爷拿棍子在我的胳膊和腿上打,就是叫我记住。很多老先生七八十岁上台,身段上完全看不出来,动作干净利落,就是因为长此以往的记忆训练。因为做不好唱不对就要挨打,挨过打下次就不会出错了。”
史湘澄耸着肩惊愕:“连你也挨打?”
“不然呢?”姚笙说,“我像是没吃过苦的人么?”他指着谢霜辰说,“我在我们家挨的打可比他多多了。”
“这倒是真的,他们家里的扫帚抽他就抽断了好几根,后来换成不锈钢的了。”谢霜辰说,“京剧最难学。”
“我爸因为这事儿差点跟我爷爷决裂。”姚笙说,“他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文化人,看不了这种传统教育。”
史湘澄想了想,问道:“那你爷爷不心疼你么?他下得去手啊?”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姚笙回答,“只能说小时候不理解,现在理解了一些。”
两个世家子弟回忆着自己年少时期学艺的痛苦经历,无一例外都是挨打挨过来的。这叫叶菱想起了曾经在谢家见到的谢方弼责罚谢霜辰的一幕,谢方弼那么疼爱谢霜辰,但还是会因为谢霜辰在台上犯了错误而打他。谢霜辰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面对这样的惩罚不光没有反抗,还得感谢师父打得好,这对任何一个接受现代教育的人来说都是不可理喻的,也难怪史湘澄露出了看异次元人类的表情。
这种传统的家长式教育似乎在普通家庭生活中已经成为了需要摒弃的陋习,但是在这样的曲艺世家里,却很难说是对是错。
“只能说都是时代所限吧。”叶菱忽然开口,“很多传统的东西一直沿用至今,不知道对与不对,那就只能由时代去检验吧。”
姚笙说:“是的。”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事情。”叶菱说,“我过年前离开北京的那天是坐地铁去的火车站,因为时间很早,车上的人不多。然后走过来一个卖报纸的大爷,他没有吆喝卖报纸,而是有点像地铁上挨个加微信的微商一样,四处跟乘客说‘帮帮忙’吧,不过收获甚微,一份报纸也没卖出去。然后他就有点抱怨地说‘真难啊,怎么这么难,一大早的报纸现在一份都没卖出去,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会这样’。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又开始哀求乘客买报纸,给多少钱都可以。当他走到我的面前的时,我没有办法装睡或者直接无视,动了一些恻隐之心。”
“我们家叶老师就是人美心善。”谢霜辰插嘴。
姚笙和史湘澄一脸无语表情。
“没有,我没有买报纸,因为我没带现金。”叶菱说,“那一刻忽然有一个很强烈的想法攻占了我的大脑。那个大爷一直在说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换做我们这样的年轻人其实很容易想到原因。现在大家都在手机上看新闻,还可以随意筛选自己喜欢看的内容,谁会去买报纸呢?而且我甚至都没有办法买报纸,我没有现金,我连想同情他一下都做不到。我忽然间觉得被时代所抛弃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就好比没有人看报纸了,也没有人用现金了,然而你却浑然不知。这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洪流,顺者昌,逆者亡。”
众人沉默。
史湘澄忽然打破宁静:“你为什么当初没考北大?思想过程这么复杂,坐地铁买报纸都这么多感悟,不像清华理工死宅的作风呀。”
“人家这叫细心观察生活。”谢霜辰说,“优秀的创作都是这么来的。”
史湘澄白了他一眼:“没叫你发言。”
“除了顺应时代,还有这里。”姚笙用食指轻轻的点了点太阳穴,“知识和文化。以前学戏的大多没什么文化,师父口传心授徒弟死记硬背。后来新的思想和新的教育模式涌入了进来,大家都开始认字读书,再加上知识分子融入到京剧整体的创作和传播中去,几经革新,这才逐步有了今天的京剧。”
“那谢老板完了。”史湘澄说,“他率先被抛弃了。”
谢霜辰说:“那你得跟着我一起狗带。”
姚笙说:“没关系,这不是还有叶老师嘛?师弟提供想法和基础,叶老师可以把它转化为表达形式,一面传统一面新潮,这就是一个很好的搭配。”
史湘澄说:“也是,夫妻搭配干活不累。”
这句话叫谢霜辰与叶菱二人都有一些尴尬,叶菱手托腮扭过头去佯装改稿,谢霜辰忽然拉着叶菱起来:“甭坐这儿改了,咱上台上去看看效果。香肠,开大灯去。”
“照不死你。”史湘澄吐槽了一句,起身去开顶灯。
他们各自拿着手机上去对本子,台上没摆桌,活动自由一些。姚笙和史湘澄充当看客,临时给一些观众视角的建议。
此时表演的段落中,逗哏需要学一段京剧,谢霜辰唱了两句,目光朝向叶菱,向上一抬,忽然就不动了。
叶菱打量谢霜辰:“怎么了?”
台下俩人也不知道谢霜辰抬着头发什么愣,便跟着谢霜辰一起朝上看。
“小心——”
一声巨响掩过了尖叫,叶菱再回神时自己已经坐在了地上,就挨着自己脚边的位置,是掉落下来的巨大灯架,上面冒着烟雾,叶菱眼看着下面缓缓渗出红色的液体。
“啊——!”史湘澄尖叫,姚笙直接翻上舞台:“师弟!”
谢霜辰被压在了下面,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