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霜奇来时是谢霜辰招呼的,他与姚笙也认识,彼此打了个招呼,便看叶菱端着一锅水放在了饭桌上,旁边儿放了盘子白菜。
他有些纳闷儿,谢霜辰解释说:“三师哥,您真是赶着饭点儿来的,我们正要吃饭呢,您吃了么?”
郑霜奇没吃,可是观瞧桌上那惨淡的配置,让他坐下来跟他们一起吃饭,吃还不如不吃。
“家里就这些了。”叶菱凑上来说,“三师哥,您要是觉得不合适,要不我再上楼下买点去?”他走到谢霜辰跟前儿要钱,谢霜辰摸遍了自己所有的衣服口袋,才摸出来五块钱,还非常不舍地给了叶菱。
贫贱,非常贫贱!
“哎。”郑霜奇叹了口气,“好歹炒个醋溜白菜吧,干涮菜有什么意思?当是开水白菜呢?”说罢,他就撸起袖子洗了手,进了厨房。
姚笙一脸无话可说地看着谢霜辰和叶菱。
郑霜奇手艺着实可以,醋往锅里一过,那个香味儿就铺满了房间,把其他三人肚子里的馋虫都催了出来。他把各式各样的白菜摆放在了桌子上,此时门铃响起来了。郑霜奇挨着门口近,顺手开门。
“您好!海底捞外卖!”门口外卖小哥非常热情。
郑霜奇回头。
空气瞬间凝固,姚笙先反应了过来:“啊!那什么!我叫的外卖……快进来快进来。”
小哥把桌子给他们摆上,内容非常丰富,足足铺满了一桌,相比较之下,那几盘白菜显得非常可怜。
“臭小子!”郑霜奇骂道。
“嗨呀,那什么……”谢霜辰满脸笑容顾左右而言他,“坐下坐下,吃饭了。三师哥,您忙活半天了,来喝一杯么?”
“喝什么喝?”郑霜奇没好气地说,“先吃饭吧。”
吃海底捞总比吃涮羊肉差那么点意思,吃涮羊肉没有用油碟儿的,吃红油火锅也就到了北方才有一口麻酱蘸着吃。四个人围坐在饭桌前,先把肚子垫了垫,这才打开了话匣子。
“三师哥,今儿怎么有空跑我这儿来了?”谢霜辰先问。
“我哪天没空?”郑霜奇把毛肚涮进了锅里,“我来看看你最近怎么样,是不是跟我想得一样特别惨,惨到在家里吃白菜。”他强调了“白菜”俩字。
“那可不?”谢霜辰笑道,“要不是姚师哥来送温暖,我和叶老师啊,简直就是那贫困山区里最贫困的贫困户。”
“你给我闭嘴!”郑霜奇说,“兔崽子少跟我再装。”
谢霜辰抱拳讨饶,叶菱说:“三师哥,您来其实就是想说这个事儿的吧?最近听着什么风了?”
“我还能听见什么风?外面刮得跟龙卷风一样,我听不见才聋吧?”郑霜奇说道,“是二师哥么?”
谢霜辰看了看叶菱,颇为严肃地说:“不是他还是谁?但是一切都是我们理所当然的认为,手上没有确凿的证据。就算有,也不能改变事实上的问题。您和大师哥确实是去了我的专场,我也确实存在违约行为,年底的演出也确实开办起来比较艰辛。所以碰上这种事儿,我就算再怎么生气,也只能认了。”
“哟,认了?这可真不像你的风格。”郑霜奇说,“事儿也是我想得简单,只觉得你俩就是打打嘴炮儿,互相骂一骂,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敢动你,你是多大的罪过?老爷子要是在天有灵,真知道要作何感想了。”
“老爷子要是在天有灵,应该该我多下点钱来。”谢霜辰说,“这事儿我也想知道,我是多大的罪过,一定要这样么?”
“还不是你赚钱了?你看你不赚钱的时候,他这样过么?”郑霜奇一语道破天机,“哪儿有什么爱和恨,有的只是利益冲突罢了。以前的利益是在“名”上,二师哥没拿到名分,气不过。现在可就是真刀真枪的“利”上了。你开一次专场赚多少?他拿得只不过是出场费。你有那么多人追捧,又年轻,未来无限光明。他呢?他已经老了,就算在文艺界有着一定的地位,但是时代已经不是那个时代了。他的徒弟们也没有一个能扶起来的,他什么都比不过你,能不恨你入骨?马克思在《资本论》里可是写过的,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他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你看,说白了,不都是钱闹的?钱是好东西,能解决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烦恼,但钱也不是个东西,百分之九十的烦恼也因它而起。”
三人听得若有所思,他们谁都没想到这一层面上的东西来,都觉得杨霜林还是抓着过去不放,竟不想还有这些利益纠葛。
“有道理!”谢霜辰一拍脑门儿,“果然还是吃了文化的亏!”
“我还没问你呢。”郑霜奇说,“他叫你赔多少钱?”
谢霜辰知道郑霜奇肯定关心这个问题,也没打算隐瞒,说道:“加上这个那个的损失费杂项,不到七百万吧。”
“嚯!二师哥可以啊!”郑霜奇忽然笑了。
“您还笑?”谢霜辰佯装生气,“巨款啊!您竟然还笑得出来!这点钱在您这儿可能就是点洋钱票,在我这儿得挣到哪辈子?我剧场还停业了!”
“我不是笑你,我是笑他。”郑霜奇说,“二师哥还是精明的。”
“啊?”谢霜辰不解,他看叶菱,叶菱也没听懂郑霜奇的话。
“不到七百万,能叫你肉疼,但是不叫你真的还不起。”郑霜奇说,“但凡再多点,你都可能直接破罐子破摔了,很天价的数字反倒不叫人难受。就是这种能还上,可是还着真的很难受的数儿才最麻烦。怎么,你剧场还停业了?”
“嗯,非常突然地给我来一个消防没过,简直就是扯淡。”谢霜辰说,“这得审到猴年马月去?”
姚笙说道:“三哥,您听了半天故事,就没点法子么?”
“法子?”郑霜奇说,“我能有什么法子?我还不是被连带着叫二师哥一起给弄了?这事儿我都烦,成天一群人跑来问我到底什么情况,我能知道什么情况?”
“咱现在啊,也是被迫上了一条船了。”谢霜辰说,“三师哥,二师哥小心眼儿,您和大师哥没办法独善其身。您今天来,想必也有这方面的意思吧?咱们都不是外人,仔细说道说道,和气生财,不是么?”
“你这会儿到和气生财了?”郑霜奇笑道:“我要是说我是来趁火打劫的呢?”
谢霜辰淡定说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没跟任何人商量过,就是饭桌上与郑霜奇聊天听出来的意思。叶菱藏在桌下的手碰了碰谢霜辰,谢霜辰反手将他握住。
“但这个事儿吧,我确实也没想好。”郑霜奇说,“割你哪块儿好呢?”
谢霜辰说:“我现在可什么都不剩下了。”
“搞投资从来都不是看现在。”郑霜奇说,“老五,你也别装着大度,今天确实没有外人,那我也跟你说句实话。我知道你其实看不上我,也看不上大师哥。这个家里,只有师父在时一团和气,师父走了,各种问题也就浮现了出来。不过这个事儿我不在乎,你谢霜辰算个什么?又不是人民币,看不看得上我有什么用么?你们几个,要不就是人民老艺术家,要么就是传统文化继承人,你们都在‘艺’上想争个高下,但是我不想。我是个很现实的人,只要是能挣钱吃饭,做什么是无所谓的。”
“嗯,我知道。”刚分家时,谢霜辰确实把这几位师哥都打成了一波。但是随着他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日益成熟起来之后,也恍然发觉很多事情不能一概而论。他着实没有道理心高气傲的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其实哪怕就是杨霜林,他也不能片面的说这个人就是**。
人家**还把你治得服服帖帖的,那你是什么呢?
不过是个只会打嘴炮儿的小孩儿罢了。
“你那个消防问题,我确实有办法调停。”郑霜奇说道。他在师父家里向来不管事儿,不像杨霜林那样儿什么都爱掺和。但是这样一个爱财的人,在外面若是想取之有道,必然是三教九流都爱结交的。他与姚笙这样的高门大户不同,姚笙想办法只能从上往下一层一层的找,找到管事儿的时候说不定谢霜辰早饿死了。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郑霜奇却能直指要害。
“您就直接开条件吧。”谢霜辰说。
郑霜奇笑了笑:“这件事儿的条件倒是不难,我不叫你为难。我有一对徒弟,你是知道的,刘天宁和张天锡。”
“知道。”谢霜辰点头。这是郑霜奇早年收的徒弟,年龄比他大一点点,但见了他也得叫一声师叔。“他俩怎么了?”谢霜辰问道。
“我们这几个老号的怕是不行了,但是年轻人嘛,总得有个发展。”郑霜奇说,“我帮你把剧场的事儿弄明白了,保你安安稳稳的年底演出,条件是你得把我这两个徒弟带上台,而且你得给刘天宁量个活,怎么样,不算为难你吧?”
“哪个台?”谢霜辰问。
“自然是你年底最重要的那场。”郑霜奇说。
谢霜辰想了想,和叶菱眼神交流了一下,叶菱点头,谢霜辰才说:“行!”
他们都以为郑霜奇会要求一些实质性的条件,没想到竟然是给两个徒弟安排。这两个徒弟说来也是悲催,跟郑霜奇关系不咸不淡。郑霜奇酷爱赚钱投资,生意经头头是道,但是带徒弟可未必是好师父,当初还叫师爷给指点过,他自己却不怎么上心,任其自生自灭。
没想到郑霜奇竟然想把那二人叫谢霜辰带。
再一想,他既然无心带那两个徒弟,但身为师父,也得给徒弟找个饭碗。那二人年轻,艺能上也算说得过去,郑霜奇叫谢霜辰带,无论从风格上还是未来出路上,都比放在自己身边儿强。郑霜奇极有投资眼光,他觉得谢霜辰若是渡过此劫,来日必然平步青云,便做此打算。
他们几人谈妥,有郑霜奇的话放在这里,谢霜辰心中竟然踏实了一些。
郑霜奇饭后与他们随便闲聊天,不打算久留。临走前,谢霜辰问道:“三师哥,您帮我这一把,不怕二师哥也找您麻烦?”
“他本来不就找我麻烦么?”杨霜林笑道,“我去看你的演出,没想到他竟然使绊子当下按住了这个事儿,等到现在你落难了,一起来拿说道。这对我本人的形象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偏巧那阵子大盘还动荡,我直接损失了几千万。老五,挡人财路杀人父母,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可不是帮你忙,我是看他不对付!”
“行,三师哥,姜还是老的辣。”谢霜辰差点给郑霜奇跪了,“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姚笙在一旁也是听得一脸懵逼。反应过劲儿来觉得,郑霜奇这人倒是简单直接,一切以利益为重,哪儿那么多爱恨情仇啊?
他们还是太年轻了!
郑霜奇走后姚笙也没呆多一会儿就回去了,家里又恢复了只有两个人的清静模样。谢霜辰把桌子收拾了,洗了俩苹果,给了叶菱一个。
“这一天天的。”叶菱感慨,“比拍电影还复杂。”
“嗨,这不就是生活么。”谢霜辰说,“柴米油盐酱醋茶,家长里短的全是乱七八糟的事儿。”
叶菱靠在谢霜辰的肩膀上说:“我真没想到三师哥这么利索。”
“人跟人不一样吧。”谢霜辰说。
“那你怎么着?真给他带徒弟?”叶菱问道。
“不然呢?”谢霜辰说,“甭担心,那俩人还行,三师哥这一番对我对他俩都算是仁至义尽了。他自己给那俩人安排是得多少钱呢?安排咱我这儿来,分文不花,人这个账算得很明白。不过那俩人要是不介意的话,到咱这儿演出来也算是增添一点有生力量。这事儿啊,反正他发话了,咱们就别想了。对了,之前咱们排练那个视频呢?”
“我找找。”叶菱从手机里翻了出来给了谢霜辰,谢霜辰直接投在了电视上看。
他们家电视屏幕尺寸很大,叶菱说:“你真无聊,自己看自己?”
“检查一下。”谢霜辰说,“我好像没怎么从电视上看过自己的节目。”
叶菱回想一下似乎是这样的,这一年实在是太忙了,回了家就是睡觉,看个什么东西都在手机上对付了。
电视里是他们排练新节目的视频,都是录下来在手机看,然后复盘找一找问题。谢霜辰在电视上看了半天,说道:“叶老师,我感觉屏幕尺寸不一样,看的效果也不一样。在剧场里看肯定是最好笑的,有互动。在手机上看很私密,调动的是自己一个人的情绪。但是在电视上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叶菱也看出了问题,说道:“感觉结构还是松散,需要调整一些地方。”
“三师哥有句话就跟突然提醒了我一样。”谢霜辰忽然说道,“我以前确实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看不上这个也看不上那个。现在想想,也很可笑。我看不上二师哥,也叫他给治住了,看不上三师哥,最后还是他帮我解围。我觉得自己厉害,但其实什么都不是。就连现在看看自己录的排练节目,也觉得乏善可陈。也许做人跟做艺都是一样的,您看啊,同样一个节目,咱们在剧场里演效果特别好,但是放在电视上看,没了观众互动,就变得特别无聊。能够兼顾剧场相声和电视相声,这才是好的艺术,能够在短短十几分钟且受到诸多限制的条件下进行创作本来就很不容易,这都能出彩,才是真正的厉害。而不是说觉得在电视上说没劲,就去鄙视,就去嘲笑。电视屏幕本身就会削弱效果,在电视都觉得好笑的内容,放在剧场里,那效果得掀翻了天。反之,未必。做人差不离也是这样吧,看待问题也不能太片面,世间本来就没有什么黑白分明,有的只是适者生存。”
“哟,你还真是不白花钱。”叶菱说,“几百万买这么多道理?”
“不然呢?”谢霜辰笑了笑。
郑霜奇既然开口了,那么他必然会帮谢霜辰这一把。只是活动归活动,越是涉及这些复杂公务的,越没有说一天办成的。剧场不能开张,但是不妨碍别的事儿,咏评社众人倒也踏踏实实的拿剧场做排练厅。
这一次封包袱专场,谢霜辰是花了心血的。每个节目都是他亲自把关,坐在下面挨个看,看完了探讨哪儿好哪儿不好,需要怎么改。节目流程上也兼顾了各式表演,他还把姚笙给强行压了过来,叫他教大家唱戏。
郑霜奇那两个徒弟来了之后见此状,大为惊叹。
刘天宁问道:“师叔,你们这儿这么严格呢?”
“啊,怎么了?”谢霜辰反问。
“我以为师父叫我们来就是混一混。”刘天宁说道,“没想到还混不过去。”
谢霜辰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市场经济不是吃大锅饭,有真本事观众才喜欢你,你才能赚更多的钱。当然了会做人也是一方面,别跟师叔一样,被高额的债务摧毁了灵魂,只剩下一副盛世美颜的皮囊。”
刘天宁无话可说。
“人长嘴是说话的。”史湘澄嗑着瓜子说,“不是用来放屁的。”
谢霜辰刚要挤兑史湘澄几句,手机响了,来自谢欢。
“喂?大姐啊。”谢霜辰说,“我排练呢,诶你年底回来不?我给你张票?正好退票退了不少……”
“你个小兔崽子!给我闭嘴!”谢欢叫骂道,“我现在就在北京!饭桌上都能听到你的八卦,你可真是能耐啊?你今儿晚上上我们家来!不给我说明白了你就别想着演出了!”
得,人民战争中最大的阻力永远源自于人民内部。谢霜辰一开始跟谢欢就说得含糊,不想听她念叨,没想到,你大姐终究是你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