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安托万一家在中国过的第一个圣诞夜,这一天也是安托万的生日,因为生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他已经习惯了家人把他的生日和节日一起庆祝,久而久之,也就不再特地去区分生日和节日的差别了。
中国的圣诞气氛与欧洲大不相同,在这里,圣诞就是一个狂欢的日子,稍微知名一点的餐厅酒店全部爆满,商家趁势推出的各种“圣诞套餐”,价格令人咋舌。
平安夜的卡顿当然也是异常忙碌,不过托了父亲的福,自称“赫那先生大迷妹”的Lisa主动与安托万调班,让他们一家得以以阖家团聚的传统方式度过这个重要的夜晚。
而在地球另一端的纽约,此时一天才刚刚开始,这两天一直在下雪,整个城市全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
此时已是早晨八点,因为天气的关系,外面的天光将明未明,呈现出一种淡淡的青,而窗内站立的人,也非常应景地穿着一件青色丝棉混织的睡袍。男人看起来刚睡醒不久,一头浓密微卷的头发随意松散地耙向脑后。
他的手里端着一杯泛着热气的咖啡,双眼漠然地望着窗外不断飘落的雪花,从公园大道的高层公寓往下望,视野极其开阔的中央公园在这一片洁白的覆盖下晶莹而萧索。视线收回一些,下面公园大道上的一切显得那么渺小遥远:马路上的车辆、街上的行人、行道树上的彩灯……在白茫茫的大雪之中,看上去更像一个巨大却荒凉的玩具城。
些微声响在大厅入口处响起,他转过身,Henry亲自推着早餐车进来,在一扇窗边的小圆桌边布置妥当——不用上班的早晨,他总喜欢在那里,而不是餐厅——慢慢地享用一份早餐。
“先生,您的早餐准备好了。”
“Henry,你怎么还没回去?”
今天是平安夜,就算是他最忠诚可靠的管家,也要回家与亲人团聚。
而他自己,本来也应该在伦敦的。
这样一个大节日,伦敦主宅那边自然也热闹非凡。沈家在英国落地生根上百年,直系旁支与外族通婚的都不在少数,过圣诞对沈家人来说可不止是入乡随俗。
在对外通婚这件事上,沈振光当年“以身作则”,导致他后来想禁止却苦于师出无名,家族小辈与外族融合越来越深。比之他那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中华情节,他这最大的隐痛却只有家族与他走得近的几个人心中有点数。
不过,有些事情本也不需要宣之于口,小辈们就算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也很容易凭直觉做出趋利避害的决定——比如圣诞元旦,虽然每年也都会盛大操办,家族成员们却没有感觉到一定要出席的约束,有的不住在英国,有的要工作,有的甚至是排了度假行程,反正只要有任何其它安排,都可以是来不了的理由。
对这一点,沈劭祈求之不得——他刚从那个令人疲惫的生日宴中脱身,实在不想那么快再见到那群亲戚。
“我跟杰夫调了班,下午再回去。”
杰夫是沈劭祈的厨师,他的女儿今年春天出生,这是他们一家三口一起过的第一个圣诞。沈劭祈走到餐桌边,道:“你也回去吧,我今天没有什么别的需要。”
“这怎么行呢?总不能让您亲自收拾碗碟。” Henry还是那种和缓尊敬的语调,却十分坚持,他说着退到一边,“您慢用,我去厨房为您准备午餐。”
Henry有着传统英国管家的骄傲,事关他职业操守的细节上,沈劭祈从不与他争。
他坐下来准备用餐。
Henry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退到一边。
“先生……” 他迟疑了一下,“您晚上准备去叶先生家吗?”
被他这么一说,沈劭祈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件事。的确,叶罗伊跟他提了好几次,让他去他家过圣诞——
——“James来吧,相信我,我父母一定会非常喜欢你的。”
——“他们会像爱我一样的爱你。”
——“他们跟我一样期待你的到来。”
“不去。” 沈劭祈干脆地说。
叶罗伊这个人别的都挺好,就是有点太矫情,沈劭祈跟他交往不到一个月,已经开始腻了。
他父母喜不喜欢他,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再说,如果因为是儿子的新交往对象就能轻易付出所谓的“爱”,那么这爱,也未免太廉价了。
对他的回答,Henry一点儿也不惊讶,只是有点担心。那种宴会再无聊,也比他一个人在家呆着让人放心些。
不过他没有劝。一个优秀的管家,就是无条件支持雇主的一切决定,然后为他解决所有后顾之忧:“那么我帮您把晚餐也准备起来——您晚上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
沈劭祈看向Henry,难得地开了一个玩笑:“比如……牛排?”
Henry心神领会,也笑了起来:“厨房倒是有熟成的牛肉,我可以帮您处理好,不过恐怕要您自己把它放进烤箱。”
“那也不是不可以,” 沈劭祈笑道,“只希望我不会把杰夫的宝贝烤箱给烧了。”
“如果您真的想吃牛排的话,我会把温度、时间和操作说明贴在烤箱旁边。”
“算了,太麻烦,” 沈劭祈想了想,“什么也不必弄,我晚上随便煮点水饺什么的。”
Henry难得地犹豫了一下。对于一个英国人来说,听到别人说圣诞夜要吃水饺,大概就跟一个中国人听到谁说除夕夜吃冷冻pizza一样的感觉吧。如果这个人还是他敬重的老板,那就更让人无法接受了。
“……先生,需不需要我为您请一位临时管家呢?” 别说这里是纽约城,就算在英国乡下,先生要临时管家也好,临时主厨也好,或者外卖大餐,他都能找来,就算平安夜也一样。
沈劭祈偏头考虑了几秒钟,还是拒绝了:“我今天想一个人呆会儿。”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坚持,但他今天一个陌生人都不想见。
不过最后他也没有吃成水饺就是了——Henry提前为他准备了面包、西班牙土豆饼和几种tapas(注),海陆皆有,直接冷着吃或者用微波加热都可以,口感不输给外面那些当红的小酒馆。
享受了一顿美味的简餐,他踱到雪茄室,今天他的心情不错,诺大的公寓一个人都没有,是他平时享受不到的绝对宁静。
凭心而论,他并不是一个孤僻的人,平时他的公寓里时时有人进进出出,有管家、有厨师、有保洁、有情人、有助理,他从来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好。
但也没有什么好。
他缓缓吐出一口烟, 烟圈冉冉上升,微微辛辣的复杂香气在唇齿和鼻尖慢慢展开,这熟悉的香气似乎勾起一些他平日里少有的多愁善感,一张笑脸不期然地跃入心头。
安托万——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没想起来则已,回忆撕开了一道缝,更多画面蜂拥而至。
他不禁想,他过得好不好?
离开自己,他是否曾经感到一点点遗憾呢?(注2)
他喜欢自己,沈劭祈从没怀疑过这一点。他那双干净的眼睛里根本没有秘密,不是因为他单纯,而是因为他无所畏惧,喜欢的时候可以轻松地说喜欢,但同样的,想要离开的时候,也可以轻易地说离开。
这样心无挂碍,令人恼恨,可也真令人羡慕。
雪茄无声无息地在指间燃烧,烟灰烧得太长,掉落在地上,沈劭祈回过神来,看了看地板上的灰烬,不禁挑了挑眉头——他竟想他想了这么长时间。
在沈劭祈不短不长的32年人生中,他经历了许多风浪,见过形形色色人等,他能轻易看透别人眼睛,也能迅速洞察自己的内心。
对自己诚实,算得上他最引以为豪的前三个优点之一——不能敏锐地感知自己和外界的变化,又如何在波涛诡谲的资本市场生存。欺骗和自我欺骗筑起的高楼早晚要崩塌,只有釜底抽薪的人才是这个战场最大的赢家。
当他对一个已经没有瓜葛的人念念不忘,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手机铃声在这一室寂静中突兀地响起。
不紧不慢地把雪茄搁到烟灰缸上,他看了一眼来电,接了起来。
“在干嘛呢?”
“不干嘛。”
一个全民节日,他却宁肯一个人呆在家里抽烟,在知根知底的朋友面前,这种事只会徒增别人苦恼而已。
他不想说,对面的人就不会问。
“出来喝一杯如何?我们家聚餐结束了。”
“去哪里?”
听到沈劭祈带着笑意的声音,周子豪想起来了,他最喜欢的两个地方今晚都不开门。还没等他的脑子里再搜索出一个合适的地方来,沈劭祈又说话了:“来我这儿吧。”
“行。”
注:
(1)Tapas:西班牙的小食,西班牙人的吃饭作息与全世界其它地区皆不相同,他们早上七八点吃早餐(特别简约的面包+咖啡),中午
却要两点吃午饭,晚上八点以后吃晚饭(八点算早,一般家里是九点后吃,外出就餐的话10点开始都很正常),由于这种略”奇葩“的
饮食习惯,他们会在上午十二点和下午五六点去小酒馆里面吃点东西,这些小食通常以一个一个的铁盘摆在玻璃罩子里,放在吧台
上,常见的有橄榄油浸的各种海鲜(虾仁、小乌贼、小章鱼等),还有各种腌制或烟熏的香肠、还有各种沙拉等,统称tapas。
(2)这里其实没什么需要注释的,不过我还是想要解释一下,因为“遗憾”在中文里好像会给人严重的感觉,怕大家会觉得沈先生自恋,但
这不是我想表达的感觉。
因为劭祈是英文思维,他这里的“遗憾(pity)”,没有中文的“遗憾”意思这么重,约略等同于惆怅,因为此刻他自己就是处在这样的情
绪中,所以难免会想说,对方不知道是否也曾有过类似的情绪。
有时候觉得,既然是中文写作,那么不应该出现这种貌似英文思维的词。但是词汇贫乏的作者我一时还真找不到一个更贴切的词,只
好动用长篇累牍的解释。这绝对是我的笔力问题,no excu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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