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冬天阴冷而潮湿,这天早上七点多就开始飘起毛毛雨,雨丝在Scena餐厅巨大的观景玻璃窗上滑落,形成一道一道细细的珠串,就像谁落下的眼泪。
大概因为天气的缘故,这天中午Scena的生意也比往常冷清许多,餐厅里只有寥寥几个食客,两个暂时没事做的服务生站在餐厅入口处,与负责接待的Cristal聊了两句今天的预订,这时,一个从电梯出来的男人吸引了她们的目光。
“帅哥。” Selina轻轻撞了下Cristal的肩膀。
来这层的客人不一定都是他们的客人,从电梯到Scena要经过一个圆形的中庭,左手边的Aura酒廊白天也营业,提供简餐和茶点,他们通常会观察客人的目光和行进路线,然后才做出相应的反应。
但是这会儿,Cristal却立刻对Selina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并且站得更直了一些。
还隔着一段距离,其实到底长得多帅还真看不太清楚,那男人吸引她们的,首先是气度和身形。
他身材修长,上身一件线条简洁宽松的黑色V领毛衣,白色衬衫的领子没有翻出来,只露出一道领口的边缘,与袖口一圈白色呼应,黑色直脚牛仔裤显出他一双长腿,清爽利落之余,又有一种说不出的优雅。
他的右手臂弯里搭着一件黑色呢子大衣,左手提着一个黑色的纸袋,两手都满着,却不让人觉得累赘,还隔得老远,那一身的气质就令人忍不住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他穿过中庭缓缓踱步而来,走得近一些,她们看清了他的脸——他的五官端正清秀,并不是那种让人惊艳的长相,但组合在一起却让人觉得很舒服,忍不住一看再看。
“先生您好,请问贵姓?有预订吗?” Cristal借着与他说话的机会,光明正大地盯着他。
“你好,我姓陈,你们的侍酒师赫那先生应该有帮我订了位子。”
男人说话的方式与他的气质一样,不疾不徐,语气温和。
“哦,有的有的,” Cristal赶紧瞄了一眼预订单,“陈非先生是吗?这边请。”
Cristal把他引到一个靠窗的位置:“陈先生,需要我帮您把大衣挂起来吗?”
陈非把大衣递给她,礼貌地说:“好的,麻烦你。”
陈非落座没多久,安托万也上来了。他今天休假,穿得一身休闲,走到餐厅门口,Cristal叫住他:“安托万,你朋友来了。”
安托万点头道:“我知道,谢谢。” 他一边说一边匆匆往里走。
陈非正在翻菜单,看到他,放下菜单站起来,笑着说:“好久不见,安托万。”
两人弯起手臂,右手对握,用男人的方式重重拥抱了一下。
安托万看到好朋友十分开心:“Fred,谢谢你特地来看我。”
“你来中国这么久,我都没时间过来看你,现在你都要走了,我怎么能不来。”
”没事的,我知道你很忙。”
两人落了座,陈非打趣他道:“中文进步了。”
安托万脸一红,摆了摆手:“跟你的法语比起来可差得远了。”
他们交往素来坦诚,许多客套都免了。所以对他这句随口赞扬,陈非没有跟着谦虚几句——几年前他刚认识安托万的时候,他的中文水平仅限于日常对话,多说几句都要卡壳,现在虽然流利了许多,但是口音还在。
“家人都好吗?赫那先生还经常到巴黎讲课吗?”
陈非问的赫那先生,自然就是菲利普了。06年冬天他第二次到巴黎学习葡萄酒课程,菲利普是教授他们勃艮第部分的老师,中间菲利普临时有事,安托万代了两堂课,他们就这么认识了。
陈非是当时课上唯一一个中国学生,安托万因为母亲的关系,对他特别有好感,陈非也很喜欢这个个性开朗不造作的“小老师”,两人私底下约着吃了几次饭,两人兴趣爱好颇有共同之处,竟成为了朋友。
后来陈非造访勃艮第,受到赫那家的热情款待,之后就一直保持着联系,不算频繁,经常在脸书上互相点赞,有时也会在messenger上聊一聊,因为彼此都有一份真诚,有机会见面的时候,总是相谈甚欢。
安托万刚来中国的那段时间,陈非因为个人感情问题,正处于情绪低谷,虽然一直想要尽一尽东道主之谊,感情和事业的双重压力下,这件事便一拖再拖。前几天听他说起要离开中国了,他立刻排开所有公事飞了过来。
“谢谢你关心,他们都很好,我爸前阵子还问起你了,现在学葡萄酒的中国学生比以前多了,可他还是最喜欢你,你记得不?那会儿他老是想撮合你跟克莱蒙斯。”
想起往事,安托万哈哈笑了出来。
陈非也笑了,他当然记得。不过他和克莱蒙斯都没有那个意思,没人当真过。
“克莱蒙斯好像快结婚了?”
说起安托万这个姐姐,也算是个传奇人物了。她大学在帝国理工修读城市和环境工程,毕业后却跑去投行上班。工作了五年,好不容易做到主管职位,一声不吭辞去高薪,加入一个知名的环保NGO做起了半慈善的工作,从此四海为家。
这样一个胸怀天下的姑娘,平时紧张忙碌得连男朋友都没时间交,说订婚突然就订了婚,别说陈非了,连她的家人都很长时间没反应过来。
“嗯,还没确定具体日期,不过我看也差不多了,下周我爸妈要来中国过圣诞,她跟她男朋友也来。”
安托万马上要离开中国,赫那夫妇想要趁儿子还在这儿的时候过来看看他,现在是一年里葡萄园最不忙的时候,安教授也在放寒假。这些陈非之前都听安托万说过了。
“你呢?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女朋友?”
听到他问这个,陈非的眼神闪了一下,幸好两人都在看菜单,他不用特意去掩饰自己的异样。他保持着看菜单的姿势,状似随意地回道:“还没有。”
并不是羞于对别人提起那段感情,也不是对安托万不够信任,只是有些痛,连他自己都不敢去碰。
等侍者收走餐牌,陈非想起了地上的纸袋:
“对了,”他把纸袋递过去,“这是你要的茶叶,中国比较有名的几种茶都在这里了,每一种我帮你选了两个等级做对比,每种100克,你看看喜欢哪个再告诉我。”
“都说了不用这么麻烦了。” 安托万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他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说对中国茶感兴趣,问陈非要从什么途径了解,陈非就准备了这一份礼物来。
“不麻烦,助理去买的,我就写了个单子而已,” 陈非不在意地说。他换了个话题,“怎么突然就要走了?”
“我觉得……侍酒师这个职业做到这个程度可以了,” 安托万耸了耸肩,“加州有一个酒庄正在找酿酒师,他们的情况和我很匹配,我很有兴趣。”
“那世界侍酒师大赛不参加了?”
安托万笑着说:“如果要参加,我现在应该在纽约。”
安托万拿到中国区冠军的时候跟陈非提过这个总决赛,不过陈非并不清楚比赛的具体时间。
“原来如此。那么你要去的那个酒庄,在加州什么地方?”
“你猜?” 安托万顽皮地笑了一下,“考考你葡萄酒知识还记得多少。”
陈非哭笑不得:“别卖关子了,在你这个专家面前,哪里有我卖弄的份。”
安托万单手支着下巴笑看着他,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陈非拿他的“小老师”没办法,只好认真想了想:“既然你说与你情况匹配,那么想必是黑皮诺的产区了。”(注1)
安托万赞赏地点头。
“加州黑皮诺的产区……不是Sonoma就是Anderson Valley,对吗?”
安托万又点头,大方地公布答案:“对,就是Anderson Valley,我看了他们发来的照片,那里特别漂亮,你去过吗?”
陈非摇头:“没有,那儿交通太不方便了,而且你知道,我是勃艮第的粉丝。”
安托万骄傲地说:“那当然,勃艮第是最好的。”(注2)
他话音一落,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这时侍者送上餐点,两人边吃边聊,安托万随口道:“我记得你去年提过要去LA读书,现在怎么样了?”
陈非顿了一下:“还在准备中。”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安托万的眼睛,而是叉住沙拉里的一尾鲜虾送入口中,虽然他掩饰得很自然,安托万还是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
“计划有变?”
陈非慢慢嚼着口中的虾子,等一口咽下去,他复抬起头直视安托万:“没有变,我会去的,只是拖延一两年而已。”
他虽然看着自己,但是有那么一瞬间,安托万觉得,他那句话不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倒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很快抛开这个奇怪的感觉,说道:“那真可惜,如果你明年去,我们就可以在加州见面了。”
“看来你在那里也不打算久呆?”
“也不一定,你知道我的,如果那边有吸引我的东西,我不介意多呆一两年,不过我目前的计划是去一年。”
“说不定你会遇到一个英俊的加州帅哥,然后留在那里不走了。” 陈非开了一个玩笑,用只有他们俩听得见的音量。
安托万的性向他是知道的,不过这里毕竟是公众场合,还是他上班的地方,陈非说话的时候,还是稍微留了心。
说到这个,安托万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他沉默了一下,慢吞吞地开口:“Fred,我好像……遇到了一个了不得的人。”
陈非抬起头看他,用眼神表示自己在听。
“夏天的时候,有一个住在酒店的客人……” 安托万跟陈非大概说了一下跟沈劭祈的几次偶遇,“你知道克莱蒙斯以前在伦敦就是做投行的,前阵子我跟她提过一次,没想到她竟然也知道他。”
“他们认识是吗?”
安托万摇头:“认识谈不上,但是那个人——James我是说,他好像是荣顶集团的继承人。”
那的确是很了不得。
安托万笑着说:“你知道,克莱蒙斯一听是他,吓得立刻说要来中国找我。”
后来她临时有事来不了,再后来,父母计划圣诞来,她才按耐住立刻飞过来的冲动,改成圣诞一起来。
陈非奇道:“怎么?”
“大概是担心我受到的诱惑太大,走错路什么的吧,她比我妈更像我妈,什么事都爱乱操心,其实有什么好担心的,都已经结束了。”
安托万说完,嘴唇轻轻抿了一下,以极小的幅度耸了耸肩。
陈非观察着他的表情,问道:“你还喜欢他,对吗?”
安托万抬头看陈非,对方也在看他,眼神温和,似乎随时准备倾听,而且不带任何预判的立场。
某种程度而言,陈非比克莱蒙斯是个让他更愿意倾诉的对象。
“很奇怪,他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安托万思考着措辞,“就是那种……好像不管你第几次遇到他,都会重新喜欢上他一样。”
陈非没有打断他。
“但我跟他是不可能的。” 安托万皱起眉头,紧接着下了一个结论。
陈非没有问他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大概猜得到答案——
安托万是一个很有天分的酿酒师,他热爱勃艮第,也属于勃艮第。而他喜欢的那个人,听起来却不像是会在勃艮第那样的地方生活的人。
在很多人眼里,勃艮第也许充满了浪漫的田园色彩,然而,真实的生活并不是静止的诗情画意的图片,香波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山村,非旅行旺季的时候,在路上走十分钟都不一定碰到到一个人,整个村庄只有两个餐厅。如果不是生长于斯,或者对葡萄酒有着深切的热爱,任何一个大都市的年轻人,都很难忍受那里单调的生活。
并不是好的爱情,就一定会有好的结果。这道理他活了三十三岁才懂得。
但是——
“先不必太早下结论,”陈非举起红酒杯道,“你永远不知道命运为你安排了什么。”
安托万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他也举起杯子碰了一下:“你说的对。那就——敬命运。”
“敬命运。”
注(1):勃艮第的法定种植品种主要有两种,红葡萄酒是黑皮诺,白葡萄酒是霞多丽。而在香波村,所有一级田和特级田都必须种植黑皮诺,也就是说,安托万最擅长的葡萄品种是黑皮诺葡萄,所以呢,陈非能够猜中当然不是随便蒙的啦,只是合理的分析推测而已。
注(2):为了表示对其它产区以及其它葡萄品种的尊重,还是要特地声明一下,此处是安托万的玩笑话,不代表作者观点(呃……但是作者我其实真的很喜欢勃艮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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