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安托万在上海生活的第四个月了,三月底他亲自做完12年份第一次的换桶(注1),然后带着简西女士的推荐信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在这个母亲出生长大的国家,开始了一个同样完全陌生的工作。
到现在他还是没有完全适应这个城市的节奏,这里实在太拥挤、太快速、太繁忙了,似乎每天都有新餐厅开张、旧商店倒闭,地铁里的人多得能把人挤成沙丁鱼,电视上播放的新闻也永远不会重样。
安托万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乡下青年,像现在这样真正在一个繁华的大都市工作、生活,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
这里的一切,都跟家乡太不一样了。他有时会想念他安逸富饶的家乡,那里有全法国最好吃的炖牛肉和奶酪;成片成片的葡萄园里,阳光在绿色的叶子上跳舞;村里每家每户的窗台上都开满色彩绚丽的花,小猫小狗慵懒地在坐在门口晒太阳……那个美妙的地方,连空气中都闻得到葡萄酒的香。
不过,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动过回家的念头。家乡很好,但是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呆在那里,他热爱葡萄酒,更热爱酿酒,早晚都要回到那里,然后他会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做这件事情,在这之前,他要先到处走一走看一看、试一试不同的工作,过一过不一样的生活,这样,等他老了以后,才不会有遗憾。
他清点完库存,关上电脑,锁上酒库,一天的工作又结束了。现在已经晚上十点多,但是马上就要下班了的年轻人心情十分放松,他脚步轻快地往更衣室走去,迫不及待换下那一身僵硬的制服。
“安托万!先别下班!”
安托万转过身,西餐厅的同事Tony扒在门框上大喘气,一边喘一边道:“沈先生点名要你侍酒,现在。”
安托万不解:“哪位沈先生?”
“不就是沈劭……” Tony顿住,突然想到安托万或许还不知道沈劭祈的事。
安托万的工作性质和餐厅同事不太一样,除了用餐时间的侍酒以外,他更多的时间是花在酒库,协助首席侍酒师Lisa整理存库、订酒和策划品酒活动这些事,加上他的中文水平有限,餐厅里的各种小道消息流到他那里的速度便要慢上好几倍。
如果Lisa在的话,可能还会跟他聊几句,不过今天她轮休。
“就是昨天包场开庆功宴的那位客人。”
昨天是安托万轮休,那场庆功宴他并不在场,不过他们用掉了不少好酒,所以安托万对这批客人也是印象深刻:“那位先生不是姓王吗?”
“咳!对。他既然指名要你侍酒,你应该以前接待过的,就是今天中午坐在酒柜前面靠窗那一桌的,那位穿米色衬衫的客人,你有印象吗?”
那个位置正好在珠帘后面。安托万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我没有注意。”
好吧,这不是重点。反正这会儿也来不及跟他解释沈先生王先生的差别了,Tony对这个新来的同事印象不错,想了想又叮嘱了一句:“他是咱们酒店很重要的客人,你等会儿注意点。还有,叫他王先生就好。”
安托万点头,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往外走:“在西餐厅?”
他们说的西餐厅是酒店的自助餐厅,因为这会儿Scena已经下班了,如果客人要用餐,只能是在24小时开放的自助餐厅,或者是——
“他房间。” Tony给出了答案。
“他点酒了吗?”
“点了,他要93年的La Tache。”
安托万顿住脚步:“那支酒昨天已经用完了。”
Tony苦笑:“我们都知道,但是客房服务那边的人不知道,他们接了单就直接转过来了。不过,既然客人指名要你上去,你过去的时候亲自跟他解释一下比较好吧?”
这样也好,问清楚客人的喜好再向他推荐。此时的安托万没有多想,他直接按了电梯往50楼而去,却不知道那里有一个怎样的“惊喜”在等着他。
卧槽!
什么鬼!!
耶稣基督!!!
所有的感叹号,都在最后变成哀嚎,救命……
以上,就是房门打开的时候,安托万脑子里飘过的弹幕,还是以连环形式不断重复的那种。
得要有多点背,才会在工作的时候,遇到曾经的一夜情对象?
不过,最初的震惊失措过去之后,安托万很快冷静了下来。
那毕竟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安托万。他告诉自己。
一个人从二十来岁到三十来岁,他的外貌或许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就像沈劭祈,即使成熟了,但是他的外形、脸的轮廓,跟那个在伦敦Soho的酒吧门口叫住他的年轻人,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安托万觉得,正是这样,所以他能一眼就认出眼前的男人。
好吧,他必须承认,这男人穿着浴袍的样子还是那么该死的性感,让人想要忘记也难。
更别说这个性感的男人还是他的第一个男人——咳!难道他居然有那种18岁的少男才有的处男情结?
鬼才知道。
但沈劭祈也能认出自己吗?
未必。
别的不说,18岁的时候他只有176公分,站在男人面前,比他低了小半个头,然而现在,他已经跟他一样高了。更不要说外貌。哪怕是8年没见的中学同窗,如果是突然在大街上偶遇,恐怕也不能立刻就认出彼此吧?
何况他们当初不过是萍水相逢。
想到这里,他增加了一些底气,朝对方展露一个恰到好处的职业笑容,像一个专业侍酒师那样:“王先生您好,我是酒店的侍酒师安托万。”
男人没有立刻回应,他的手扶着门,沉沉的眼神在安托万脸上逡巡了一会儿,然后面无表情地让开了门。
把餐车推进客厅,安托万有条不紊地把点心布好,然后拉开椅子,看向面前的男人。
沈劭祈没有立刻坐下:“酒呢?”
“是这样的,您点的那支酒,我们酒店只有两箱库存,昨天的宴会上用完了,补货还要过几天才能送到。” 安托万说着,把带来的酒单放在餐桌上。
沈劭祈没再摆架子,直接走过去,自己拉过椅子坐下了。
“如果您喜欢勃艮第的红酒,我们有几支风味类似的酒,像90年的Richebourg,康帝家族(注2)几块特级田的风格整体来说比较相近,我想您会喜欢的。”
安托万一边说,一边察言观色,看沈劭祈不置可否的样子,手指顺着酒单下滑,又道:“如果您喜欢93年的酒,或者您也可以试一试慕旎家的这支Grand Cru,蜜思妮园的风味比La Tache会更加细腻优雅一些,却不会太轻盈,就像铁拳头包裹在丝绒手套中(注3),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风格。”
沈劭祈挑起眼梢,看着安托万侃侃而谈。
他的眉眼深邃,在暖黄的灯光下,眼神这一动,眼睛里便似有波光流转,那张略显冷淡的脸便一下子生动了起来。
安托万的心脏猛烈跳了一下。
这个男人的外形长得太对他的胃口了啊!就算过了八年他还是喜欢这一款,真要命。
他不着痕迹地平缓呼吸,迎视对方的眼神,露出一个微笑:“您觉得怎么样?”
沈劭祈把眼光从他的脸上,移到他的手上。那只手虚虚地笼着,并拢的手指放在酒单的上方三公分左右的地方,长满茧子的掌心朝向自己,这样的手几乎很难跟年轻的侍者那张漂亮得夺目的脸联系起来。 但他却记得,就是这一双手,抚在他的皮肤上时,曾经给他带来怎样颤栗的快感。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一动:“那就试一试这支吧。”
安托万松了一口气:“您请稍等,我立刻过去准备。”
“但是……”
一个字,成功地让安托万停留在了原地。
说话能不要大喘气吗?安托万腹诽着,却也只能转过头去,表示洗耳恭听。
“如果我不喜欢呢?”
安托万的嘴角抽了一下,酒是你自己选的,不喜欢也不能给你退。
这种话当然是不能对客人说的。
沈劭祈问的这个问题虽然略失风度,却也不是没有客人提出过,而他们自然也有一套圆融的说辞来对付这种客人,毕竟,再不讲理的客人也是上帝。
只是,对上他的眼睛之后,安托万却没有把那套虚话搬出来——直觉告诉他,这男人话中有话。
所以他也不敷衍了,直接问道:“您的意思是?”
沈劭祈慢吞吞地站起来,踱到他面前不到一米的地方站定:“你说这是你喜欢的酒,对吧?这么贵的酒,要是我听了你的意见,试过了却不喜欢,你要怎么赔我呢?” 说着他伸出手来往安托万脸上摸过去:“不如……”
他们俩站得那么近,他的口气又轻佻,简直活脱脱一副预备要强抢民女的无赖样,以至于安托万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先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王先生……”
“James,” 男人纠正他,手已经顺势贴上他的脸,轻轻抚摸的动作带着确定无误的挑逗,眼神却带着一丝戏谑,“我不记得当初有给过你假名。”
安托万这才反应过来,人家早就认出他来了,在逗他玩呢。
他直接扣住沈绍祈的手腕,不太客气地把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拿开,连假笑也免了:“你记得我。”
废话。他还没有老年痴呆到连跟自己上过床的人都能忘。
更何况,沈劭祈纵横情场这么多年,能够让他在床上吃亏的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过第二个,真是想忘记也难。
不过他没有回答安托万,反而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以为你是英国人。”
好在安托万也听懂了:“我也记得我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Antoine,” 沈劭祈也没忘,“我以为那是你的化名。”
安托万:……
你都能用真名,我又为什么要化名。安托万这么想着,却只是耸耸肩。
“怎么跑到中国来了?”
“我妈妈是中国人,所以来看看。” 前后联系起来,安托万总算明白过来了,难怪他会指名要自己侍酒,“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中午在餐厅看见你了。”
该问的都问完,两人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安托万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说起来,他们俩的关系其实有点尴尬,连认识都谈不上,却有过一次,哦,不,是两次很棒的“深入交流”——至少对自己来说是这样。
从对方的反应看来,应该也差不多。
但是接下来呢?
谁来告诉他,碰到一夜情的对象,是好好招待叙旧一番呢(如果有“旧”可以叙的话)?还是到此为止寒暄结束各自该干嘛干嘛?
他想了想:“我先去拿酒吧。”
沈劭祈却拉住他,说出来的话跟他的动作一样露骨:“有你在,没有酒也是可以的。”
安托万有点惊讶,他以为沈劭祈刚才不过是因为认出他来,所以开个玩笑罢了:“我还在上班。”
“我听说你半小时前就准备要下班了。” 沈劭祈的眼睛盯着安托万漂亮的唇线,低沉的声音明确地表示出自己的欲望。
从他在餐厅看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想这么做了。而现在他的心情不太好,眼前的这个人正好可以让他忘了所有的坏心情。
8年前的那个少年长大了,轮廓更加英挺,唇线更加迷人,他的视线满满上移——只有这一双眼睛——当年让他一眼注意到的,就是这一双眼睛,那么清澈,也那么清醒。
那么多年过去了,竟然一点都没变。
注:
(1)换桶:葡萄酒酿造过程中的一个步骤,在酒精发酵完成过后进行。一般来说,如果是便宜的以果香风味取胜的酒,在酒精发酵后不久
就可以直接装瓶。但是如果是好一点的酒,就会需要换到橡木桶中进行进一步的陈年。
(2)康帝家族:Romanée-Conti。Richebourg和La Tache都是他们家族的产业。
(3)蜜思妮园出产的Grands Crus有“丝绒手套里包裹的铁拳头”之称,并不是安托万的自创。作者在这里使用,其实是想要暗示安托万外柔
内刚的个性(大家应该没忘记他那支酒是他家的吧?汗!我有点担心勃艮第那些复杂得要死的地名和酒名会把让大家绕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