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看着年过半百却依然迷人的妻子,她跟自己完全不同,她的心胸宽广得可以装得下一整个世界,不像自己,心中永远只装着这里的一亩三分田。
她跟香波村每一个女人都不一样,甚至,他想,娃娃跟世界上每一个女人都不一样吧。
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养出像克莱蒙思这样的丫头和安托万这样的儿子。他应该为他们感到骄傲,只是……
想到那个放飞了的儿子,他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菲利普把妻子的右手拿下来握在手里:“我在巴黎遇到了Peter Hassan,你还记得他吧?”
安华点头。Peter Hassan是业界知名的品酒师,在英国一本著名的葡萄酒杂志有一个写了20年的专栏,他是勃艮第红酒的狂热爱好者,跟菲利普也有不错的交情。
她对葡萄酒的圈子并不熟悉,但只要是丈夫的朋友,她都不会忘。
“四月份他在伦敦参加勃艮第11年份的葡萄酒品鉴会,在会上碰到了克拉拉。她向他推荐了一支松特内的Bogne大区级酒,令他非常惊艳。”
安华挑起了眉。松特内镇的大区级别酒自然是多不胜数,但是能让丈夫特地拿出来说的,自然只会是Samson那一块了。更何况推荐的人是克拉拉——
克拉拉.简西,正是为安托万写推荐信的那位葡萄酒大师。
慕旎家族是数百年盛名不堕的名庄,在香波和蒙哈谢拥有不少村庄级以上的田,尤其是他们蜜思妮园出产的Grand Cru和Les Amoureuses出产的Premiere Cru,更是有价无市,任何一名收藏家如果能够集齐超过10个年份以上慕旎的Grand Cru,都足以在酒客中间傲视群雄了。
这样根基深厚的名庄,自然是不会跟大区级田扯上什么关系的。
但是勃艮第就是这么神奇的地方,即使明面上慕旎家族并不拥有任何大区级田,慕旎家族的首席酿酒师、庄主的亲表弟菲利普.赫那,却在2005年相当戏剧化地得到一个位于松特内镇的大区级酒庄:桑松。
桑松酒庄前一任庄主叫做托马斯.桑松,老头子年轻的时候非常爱慕当时慕旎家的千金阿加特,也就是菲利普的母亲。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阿加特后来嫁给了第戎的葡萄酒商阿历克斯.赫那。
那时大家都以为,这个单恋的故事也该从此划下句点了,谁也没有料到,萨桑先生在酿酒方面兴趣缺缺,在感情上却是十分执着,竟然就此独身了一辈子,并在临终的时候,把酒庄和土地全都留给了阿加特的儿子——也就是菲利普。
2005年,刚刚高中毕业的安托万在父母的支持下,做出了不继续学业的决定,并从父亲手中接过桑松酒庄,他花了四年的时间把桑松田的风土彻底研究了一番,并在2010年成功酿出他人生中第一批、完全不依靠父亲任何指导酿出来的酒。
从菲利普继承酒庄到安托万接手,这一切的处理都相当低调——从慕旎家族的角度出发,名下增加这么一个名不经传的酒庄并不会给家族声誉锦上添花,故而没有特地宣扬的必要;而从菲利普的角度来说,儿子的事业才刚刚起步,外界过多的关注对他没有任何益处,无论是鲜花还是嘲讽。
中国有句老话,酒香不怕巷子深,菲利普尝过儿子酿出来的第一桶酒时,脑子里浮现的就是类似的话,与此同时,还有那种无以名状的、为人父的骄傲自豪,他激动得当场丢下杯子,在酒桶边就重重地抱住了儿子。
勃艮第的风土气候太特殊,你的土地位于什么地段,就决定了你的酒能够到达什么等级,可以说,这是一个上帝的偏爱基本决定了一切的地方。
松特内位于勃艮第金丘的最南端,本身就是地质最混乱的一个区,这里的山坡表土和底土多由复杂的断层构成,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生产出来的红酒要么太清淡、要么太粗糙,比如桑松家的酒,单宁和骨架都不足,酒体和香气也不够饱满,即便做为易饮型的大区级酒,也很难从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
然而,安托万只用了五年的时间,在同一土地上,却酿出了连菲利普这种最挑剔的酿酒师都觉得眼前一亮的酒:他没有试图扭转土质的缺陷,却利用他对土地和葡萄的深厚了解,让每一串葡萄都达到完美的成熟度,这体现在那柔和圆润的酒体上;而他从菲利普那里一脉相承而来的酿酒技术,则让葡萄酒的香气和口感都令人愉悦。
即便还未装瓶,菲利普已经可以想象这支酒在餐桌上的风味:这仍然不是一支可以陈年个二三十年的伟大勃艮第,但这是一支足够有层次、有滋味的红酒,它远远超越了它的“大区级”标准,甚至可以说,即便把它放在一堆村庄级酒中间,它也足够令人印象深刻。
而做到这个程度的他的儿子,只有24岁。
这支酒是一颗隐藏在浩瀚沙海中的珍珠,它会为那些热衷于寻找超值酒款的资深酒评家们带来最大程度的惊喜。菲利普非常确定这一点。
而他的想法很快就得到了印证,数个月后,当伦敦一年一度的勃艮第红酒鉴赏会举办过后不久,他就接到了来自于葡萄酒大师简西女士的电话。
简西女士在业界的权威几乎无人能敌,她不仅是数个权威级葡萄酒大赛的特邀评审和数个专栏的作家,并且,她负责编撰的数本葡萄酒百科都是全球各类葡萄酒考试的官方参考书。可想而知,无论是地球最南端小镇上某个酒庄的故事、还是霞多丽最新的克隆品种,这个世界上关于葡萄酒的事情,只要她想知道,几乎没有什么能瞒得过她去。
而她凑巧在品鉴会上尝到了桑松的酒,接下来的一切就没有什么玄机了——既然像菲利普这样的顶级酿酒师都会被儿子的作品惊艳到,那么阅酒无数的克拉拉简西自然也会。
好奇之下,她打听了这家以往名不经传的酒庄新任的酿酒师是谁,然后没有任何意外地知道了桑松老先生把遗产留给故人之子的轶事,而这位故人之子正好是她的老朋友,于是她又顺理成章认识了那位天分惊人的年轻酿酒师。
这成了两年后安托万进入上海卡顿工作的契机。
毫无疑问,克拉拉和安华的看法一样,她们都认为,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对安托万是好事。
葡萄酒的世界不是一成不变的,在旧世界的欧洲越发坚守传统并把风土学发扬到极致的同时,迎头赶上的新世界却是另外一番充满活力和创新的面貌,在加州、在南澳、在智利,他们相信却不迷信风土,他们使用来自不同地区、不同品种的葡萄原汁进行混酿,他们采用各种革新的手段来调整葡萄园微环境、利用科技改变葡萄的基因序列来使葡萄更容易成熟,甚至微调葡萄酒因此而产生的香气。克拉拉身处其中数十年,对这些再清楚不过。
安华则是彻头彻底的葡萄酒外行人,但是她做为一名学者的思维方式告诉她,读万卷书,还需要行万里路。一个人如果真正见识了这个世界,所经历的一切都必将成为未来的养分,开阔思维、磨练意志、锻炼心性,而这些任何职业都需要具备的特质,在经历风雨过后,将会跟着自己一辈子。
然而,就像菲利普无法被安华说服,Peter Hassan在得知安托万离开勃艮第之后,也是一万个不赞同。并不是他们否定增广见识的重要性,而是,对于一个勃艮第的酿酒师来说,见识,真的是那么重要的事情吗?
他们也有足够的理由这么相信。
勃艮第的风土太特殊了,世界上任何一个别的产区也无法复制模仿。他们所拥有的,是上千年的酿酒历史、无数代人经验积累和汰旧换新的历史传承。
这片土地上唯一被允许种植的红葡萄品种只有黑皮诺,如何才能在每一块朝向不同、土壤不同的土地上培养出最完美的黑皮诺,这同样只能是每一块土地的继承者才会最了解,这世上任何一个别的地方也学不到。菲利普自己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他是当今世界上最伟大的酿酒师之一,但他这辈子就没有在勃艮第以外的地方生活过。
“勃艮第需要的是传承,不是创新。硬要生搬硬套别的地方学来的“新方法”,反而可能给这片土地造成负面的冲击。” Peter一语道出了菲利普的心声和隐忧。
安华一边吃着炖得恰到好处的红酒小牛,一边安静地听着,直到丈夫讲完,她才道:“所以安托万去了上海,而不是俄勒冈或者马尔堡(注1),不是吗?”
“但他一个酿酒师,去干那些侍酒的活计,又能学到什么呢?论品酒配酒的技巧、论对葡萄酒的了解,他不是比侍酒师懂得多得多吗?难道他要学的是怎么在餐厅工作吗?”
“多听听消费者的想法,对他没什么坏处。”
“哦,是的。如果那些善变的消费者们想要波尔多,他在这里也种不了赤霞珠(注2)。” 菲利普咕哝着。
观念的差异不是单靠言语就可以互相说服的,安华微笑地听丈夫发牢骚,不打算跟丈夫争论。
菲利普也了解妻子的个性,因此他也不期待妻子会给他什么样的回应。抱怨完了,心绪却难平,他又叹了一口气,喝汤。
安华听见丈夫的叹气声,心下失笑——岁数再大的男人,也难免像个孩子似的,明明是已成定局的事,偏要自寻烦恼。
她笑着抬起脸:“跟你说件事,你一定会高兴。”
菲利普从汤里抬起头,满脸期待地看着她。
“儿子遇到喜欢的人了。”
“真的?!!” 菲利普一个激动,汤勺不小心磕到盘子,锵!好清脆的一声响。
难怪菲利普激动,自从五年前安托万跟朱利安分手,对他找另一半这件事,他平时虽然不太讲,但心里一直隐隐担忧。
安托万早在青春期性觉醒的时候,第一个就把他的性取向告诉了他那位似乎无所不知而且异常理性的母亲。当别人家的孩子为了性向问题经历种种青春伤痕的时候,安托万得到的却是循循善诱的开导和安慰。这对他的成长和个性带来怎样的影响姑且不提,不过菲利普从那个时候起,就为儿子操碎了心,他对同志群体的社会地位和生活现状的关注,远远超越了身为同志的安托万本人。
十几年下来,深度了解同志群体的菲利普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圈子比较乱,而且越是大城市,越乱。
所以,自从儿子去了上海,菲利普就日日夜夜悬着心,怕他被花花世界迷了眼,也怕他跟人乱来染上什么病,但是他跟儿子为了离开勃艮第的事闹的不太愉快,也不好拉下脸去跟他提这件事,只好含蓄地暗示妻子,让她提醒儿子,但妻子每次都一笑置之,也不知道到底说了没说。
“有喜欢的人是好事啊!是个怎样的人?” 只要是好好谈恋爱,菲利普还是很乐见其成的。
安华耸耸肩:“他没有说,我也没细问。”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不问呢?是中国人还是法国人?是他的同事吗?比他大还是比他小?他们认识多久了?”
安华笑笑地:“你这么想知道,不会自己去问他吗?”
菲利普被妻子噎了一下,他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立刻把餐巾丢在桌上就要站起来:“我问就我问。”
“哎!”安华连忙制止他,“你也不看看现在中国都几点了。”
菲利普不情不愿地坐回去:“你这个当妈的也真是的,怎么也不打听打听?同性恋本来就难找对象,你那个儿子又是个工作狂,一脚踩进田里就把什么都抛到脑后去了……” 他念了一会儿,又开心地笑起来,“好小子。”
上海可哪儿来的田呢。安华在心里想。偷偷给安托万发了条信息:爸爸这几天会联络你,记得保持手机畅通。
至于儿子要如何去应付他那个反应过度的老子,那就是他们父子俩的事了。
注1:俄勒冈(美国)和马尔堡(新西兰)都是新世界里以黑皮诺品种闻名的优秀产区。实际上,勃艮第再1985年后是曾经有过一波往外走的热潮,很多年轻人都到新世界产黑皮诺的产区去增广见闻,也是在那个时候,酿酒开始成为被当地人普遍承认是一门严肃的理论科学。不过坚守传统的人也不在少数。这不是一个能说得清谁对谁错的事情。
注2: 赤霞珠是波尔多最重要品种之一,但是在勃艮第是不允许种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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