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没有什么悬念。
来自七个国家十二个地区的12瓶葡萄酒, 总分240分,安托万拿了235分,一个即使是许光南这样拥有国际三级品酒师执照的职业葡萄酒作家也不敢想的分数,比第二名的参赛者积分高了整整20分,正好是一道题的总分。
安托万礼貌地接受各方的祝贺,客气地推掉杂志社的采访,在众人的羡慕佩服和私语中离开会场。
别人觉得他举重若轻、拿了这么高的分还这么淡定,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他郁闷死了,因为他的失分全部丢在同一个地方:原产地。
他已经在卡顿工作了大半年,试过许多不同国家不同产区的酒。但显然还是不够。
顺着手扶梯下来,门口的光线随着旋转门轻轻一晃,安托万的眼被那光晃得花了一瞬——他看到了一个他以为不会再看到的人。
至少不会这么快就再见。
男人还是那种令他一看心脏就会跳拍的英俊。他的身边跟着两三个人,正低着头不知道在跟别人说些什么。
在经过电梯的时候,男人似有感应地偏头看过来,眼睛微不可查地眯了眯,停下了脚步。
就在这时,手扶梯把上面的青年送到他面前。
“这么巧。” 沈邵祈心情莫名地愉悦了起来。
听到他打招呼,沈邵祈的同伴识趣地后退了几步,留出空间让他们谈话。
安托万也笑:“巧吗?这是我工作的地方。”
沈劭祈打量着他的穿着,没什么特色的白衬衫蓝色牛仔裤,衬衫扣子开了两颗,下摆塞进裤子里,略显出劲瘦的腰身。可惜裤子没款没型,他知道那裤管里面的双腿是多么笔直修长。
视线上移,在他漂亮的锁骨上停留了一瞬,最后才看向青年的眼睛:“你这是要上班还是要下班?”
只是这么隐晦的一扫,安托万觉得自己锁骨的地方热了起来。
这真是太糟糕了。
“都不是,今天我轮休,来参加一个活动。”
沈邵祈点点头,抬手看了下时间:“我现在有一个会议,晚上有时间吗?一起吃个饭?”
安托万对这个邀请有点意外,他以为他们应该直接约在某个酒店的房间什么的。
不过吃饭更好。
“好。”
“那我晚点联络你。”
安托万正要走,却又被沈邵祁叫住。
“你是不是忘了些什么?”
安托万疑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边的同伴。大家面面相觑。
沈邵祁无奈,手越过肩头向后摊开。
还是那位短发美女反应快,立刻从公文包里掏出签字笔递了过去。
看到这一幕,安托万兴味地挑了挑眉。
沈邵祁没有理会他的眼神,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了一串数字:“三点半到四点之间,我有半个小时的空,记得给我打电话。”
男人一只手托着自己的手,另一只手握着笔在他手心移动,敏感的手心有点热、有点痒,就像他的心。
这年头早就没人用这种方式给人留电话。如果他是想与他调情,安托万微微翘起嘴角——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从牛仔裤兜掏出自己那支半新不旧的过时苹果机,看都没有看那串数字一眼,直接按了几个键,过了几秒钟,一阵iphone自带铃声在沈邵祁身上响起。
“原来你身上带着手机。” 灵动的眉眼使得那无辜的口气听起来特别不像。
小伎俩被戳破,沈劭祈没有半分尴尬,只是笑:“不然怎么等你电话。”
安托万再度勾了勾唇角。
够了。这个男人在情场的手段,他今天见识够了。
“时间地点,你发个信息给我,我怕我一忙起来掐不好时间打给你。”
沈邵祁这人,跟“平易近人”扯不上什么关系,却也不至于以为全世界都围着他转,听他这么说也不生气,点头道:“OK,等我信息。”
递笔给沈邵祁的短发美女,当然是薛窈了。
“这个英国小哥,可爱哦。” 老板把笔递回来的时候,她故作轻松地说评价了一句。
自从何孝原出车祸的事传到纽约,老板一路过来脸都绷得紧紧的。如今似乎多云转晴,薛窈这句话,倒有七分真心。
不过如果能好好倒饬一下就更好了,她心里默默补充,明明是不输自家老板的美貌,那身打扮,也太不讲究了一点。
沈劭祈瞥了她一眼:“谁告诉你他是英国人?”
难得八卦一回的助理竟出师不利:“呃……他的口音?”
“他是法国人。”
哟?居然奉上了答案,看来心情当真不错哪。
等电梯的间隙,薛窈偷偷往大堂门口又瞄了一眼,可人家早就走得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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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在家里吃饭不会令你觉得太寒酸。” 沈邵祁端起面前冰得刚刚好的香槟,与安托万轻轻碰了一下。
安托万看了一眼满视野的璀璨江景,再扫了一眼室内,铺着白布的餐桌上是印着四季酒店logo的骨瓷餐具,桌边的酒桶里冰镇着Krug2002年份的vintage香槟,穿着四季酒店制服、领子上别着四把金钥匙的管家静候在不干扰他们用餐又能随时注意到他们的距离。
“你恐怕不懂得’寒酸’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他喝了一口温度刚刚好的香槟,先是花香和柑橘类香气迅速充盈鼻端,榛子、烤面包、饼干和焦糖逐次浮现,复杂的层次在嘴里散开,气泡细腻,入口清爽,敏锐的嗅觉和味觉同时被愉悦,安托万舒服地眯了一下眼睛。
沈邵祁盯着他因为吞咽的动作而上下滑动的喉结,也眯了一下眼睛——显而易见,两人眯眼的原因可不怎么相同。
“嘿,别这样。” 安托万笑了出来。
“哪样?” 他明知故问。
“我们应该好好享用眼前的美食美酒。”
我更想享用你。沈邵祁心里想。
不过他没说出来,旁边毕竟还有外人在。
“你喜欢?” 沈邵祁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有人说Krug之于香槟,就好像DRC至于勃艮第,Petrus之于波尔多,虽然我不太喜欢这个比喻,不过我也不得不承认,它道出了了某些事实。”
“哦?我一直忘了,你是法国哪里人?”
聪明的男人。
安托万脸上笑意更深。他大方地说:“勃艮第。”
果然如此。
“家里从事葡萄酒相关行业?”
“对。你还要往下猜吗?比如我是勃艮第哪个镇哪个村的?”
“我猜你不是侯内村的(注1)。但是也许你该直接告诉我答案。”
“可以,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最喜欢哪个产区的酒。”
——“我最喜欢哪个产区的酒。”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出来。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连一旁的管家都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沈邵祁先反应过来,他笑道:“我没你那么懂酒,但是DRC在我看来,缺少了一些惊喜(注2)。我最喜欢的产区是Chambolle-Musigny。”
这个答案令安托万心情愉悦。他觉得如果继续往下问,也许他会太骄傲也说不定,于是岔开话题道:“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你。”
“我们中国分公司的负责人出车祸,撞断了几根肋骨。”
沈劭祈话音未落,安托万就忍不住“哦”了一声,脸上显出同情的神色来。
“你来顶替他吗?”
虽然他也很同情何孝原被包成木乃伊的惨状,安托万的反应还是让沈劭祈有点儿想笑。 这个小侍应生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他解释道:“他这次恐怕要卧床好几个月,我们公司几个合伙人会根据各自的工作安排轮流过来帮忙。”
当然,他做为公司的CEO,肯定要多来几次。中国分公司隶属于总部,其他合伙人可以来帮忙,却无法监管,所以即使再忙,他都得抽空前来。
不过他不认为有必要跟安托万说这些。
“所以你这次要来很久?”
“为什么会这么问?”
安托万环顾了一圈客厅,似乎觉得沈劭祈多此一问:“不是因为要住很久才不住在酒店的吗?”
感情这小家伙以为自己不住酒店是为了省钱?
出发之前,薛窈问他住处怎么安排的时候,他当时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听到她提起卡顿的那瞬间,他的脑子里闪过的——好像就是眼前的这张脸?
“如果我说,我是为了你才不住酒店的呢?” 他调笑一般地说。
“如果你说你是为了我才特地买了这个公寓,我会更感动。”
“那样说就太浮夸了。”沈劭祈板起脸。
安托万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沈劭祈说的话,安托万也不是全不信的。比如今天的用餐,如果来服务的是他卡顿的同事,那他绝不可能会自在,这是毋庸置疑的。
那又能说明什么呢?适当的体贴和看上去极用心的布置,对这男人来说,恐怕只是一种有情调的前戏而已吧。
但是——
“不管怎么说,再次见到你很高兴。”
一句寒暄的话,因为那双没有任何杂质的眼睛,听起来便显得特别真心,让人窝心。
沈劭祈跟他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上次我就想问你,为什么来中国做侍酒师?” 放下杯子,沈劭祈突然道。
安托万笑了起来:“我只有高中的学历,不做侍酒师,还能做什么?”
如果不是简西女士的推荐,凭他的学历,连卡顿的大门都挤不进去。
沈劭祈很惊讶:“高中?我第一次碰到你的时候你好像说过你那年……”
“对,那一年我高中毕业。”
他去酒吧,并不是去狂欢放纵的,起初也没有抱着什么终结处男身份的心情,只是高中毕业了,去伦敦探望姐姐,顺便度假而已。
那天晚上跟克莱蒙斯的一帮朋友去soho玩,玩到后面他们要去续摊,他自己准备回家,在soho区慢悠悠地散着,却经过一间克莱蒙斯跟他提过的gay bar。
他那时候毕竟年轻,好奇心重,站在酒吧门口往里张望,想看看伦敦的gay bar和巴黎的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然后他被几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围住了。
后面的发展有点儿老套,喝茫的男人们调戏不成就动手动脚,安托万正在估算要把所有人撂倒他有几分胜算,从旁边一间酒吧里走出来抽烟的青年替他解了围。
“然后就来了中国?”
“倒没有,我今年四月份才来的。”
“不打算念大学?”
欧洲大陆的大学宽进严出,学费也不像英美那么高,像安托万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好像没有什么不念大学的理由,再不济也能上个专科。他真想不出安托万有什么理由高中毕业就出来工作。
“还没想好要不要上,不过……应该是不上了吧,” 安托万耸了耸肩,“我母亲曾说,一个好的大学,首要的任务是教人思考、教人学习、培养逻辑、帮助学生找到真正的兴趣。我很早就知道我真正的兴趣是什么,也掌握了思考和学习的方法。所以上不上大学,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注1: 侯内村:Vosne-Romanee,康蒂家族的根据地,DRC、La Tache、Richebourg等特级田都在侯内村。
注2: DRC的确是世界上最珍贵稀有的酒,有价无市,而且品质也是毋庸置疑的伟大,只不过,DRC酒庄每年都会用严格控管的一套流程来确保品质,所以每个年份酿出来的酒质相当均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相对的,也就失去了惊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