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回纽约吧。”
安托万以为自己幻听了。
他迟迟没有答复,表情错愕又茫然,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沈劭祈的心沉了下去。
安托万回过神来,他低下头默默思索了一会儿。
沈劭祈这个要求太突然了,不仅突然,而且完全超越了他的意料之外。
他记得他这次来上海是来顶替同事的工作,下午他还在想,下周的这个时候,他还会在吗?如果不在,他下次来,会是什么时候?
他们每次见面都没有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但是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这一次分别,是不是会有什么不一样?
可还没等他想出一个所以然来,对方竟然提了这样的要求。惊讶过后,这反而让他冷静下来,仔细审视他们对这段关系看法的不同。
沈劭祈没有等到他好与不好的回答,他听到安托万问:“你要回去了吗?”
“我过两天要去一趟意大利和英国,然后才会回纽约。”
“之后呢?短期之内都不会来上海了吗?”
“不一定。你记得我说过,我们中国区的合伙人车祸受伤了?他这次至少要休息三四个月,我是集团总负责人,所以我仍然会定期过来,但是不会像这一次呆这么久。短则两三天,长则四五天,我的公司在纽约,大部分的时间,我都会在那里。”
安托万听他说完之后,没有立刻说些什么,不知是在消化他的身份问题,还是在考虑他的提议。
沈劭祈刚才开口的时候,一时冲动的情绪占了多半的因素,安托万过分冷静的反应令他也冷静了下来,却不至于后悔,所以他认真地向他解释自己的计划——提出这个要求,就是等于提出交往的请求,既然如此,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安排,这是最基本的尊重。
潜意识里,沈劭祈并不认为安托万会拒绝。他们认识至今一直相处甚欢,而安托万如果喜欢侍酒师这个职业,他在纽约可以比在上海发展得更好。
过了很久,一直低头沉思的青年抬起头来,然后沈劭祈听到他说:
“对不起。”
他说对不起。
那一刻,沈劭祈觉得脸上像是被人打了一拳,有点难堪,有点狼狈,有点疼。
准备好的更多的说辞全没派上用场,他以为他至少会跟他讨论一下工作的问题,他已经准备好要告诉他,无论他想要继续在卡顿服务,还是想要去更好的餐厅酒店学习,他都可以帮忙。
但他说的是“对不起”。
原来是他自作多情。
他们不过上过几次床的关系,对方也许是心血来潮的一个嘘寒问暖,他却当成了关心。更可笑的是,他竟对这样微不足道的关心,产生了一点眷恋。
因着这点错觉和眷恋,他说了一句从来不对情人说的话,提了一个从来不对情人提的要求。然后——被干脆地拒绝了。
果然还是根本不该对任何人提这样的要求吧。
安托万想要更诚恳地道歉,也想要好好地解释,可看见沈劭祈的神色,就知道自己什么都不必说了。
也是,拒绝了就是拒绝了,再多的解释和道歉,又有什么用呢?
回到家,他早早地洗了澡,关了灯,上床准备睡觉。他闭着眼,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的心像被石头压着,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他甚至不知道,这种感觉的来处,是为自己多一点,还是为了沈劭祈被他拒绝时的那个眼神。
他打开台灯,摸出手机,给母亲发了一条信息:“妈妈,我很难过。”
此时是勃艮第的晚上七点钟,安华和菲利普刚刚开饭。
安华打开手机一看,竟然是儿子发来的消息。再读内容,她的眉头蹙了起来。
菲利普注意到妻子的神色,关心道:“谁的信息?”
“你儿子。”
“下午不是才视频过吗?” 菲利普不解地问了一句,但他立刻反应过来,“不对啊,现在他那边都两点了吧?安托万怎么了?”
安华想,多半是跟他晚上去见的那个男孩有关吧。下午视频的时候,菲利普追问他与那个男孩的事,他们知道他要去约会。
她想了想,含蓄地问道:“吵架了吗?”
安托万:“更糟糕。”
妈妈:“分手了?”
安托万顿了顿。他们这样的关系,还没开始谈感情,也称得上“分手”吗?
虽然他们本来是有机会开始的。
他的手指动了动,打了一个“嗯”。
“好像有点突然?”
“是的。他突然提出要我跟他一起去纽约,我……没有答应。” 安托万打出这段话,感觉轻松了很多,于是继续写道,“我当然可以去纽约,但是我为什么要去呢?我找不到一个可以说服自己这样做的理由。”
“为了爱情,这个理由不足以说服你吗?”
“你是认真的吗,妈妈?”
“我是认真想听听你对爱情和伴侣的看法。”
“这很重要吗?我是说,我们怎么想,并不总是就能决定我们怎么做,不是吗?”
“当然。理智常常与感情背道而驰,爱情并不像文学作品里歌颂的那样无所不能。”
“你觉得我的选择是对的?”
“我不能替你决定什么是对的,亲爱的,问问你的心,也问问你的大脑,很多时候,它们一样重要。”
安托万看着屏幕上的信息,抿紧了嘴,没有动作。
又有一条信息进来:“爸爸让我告诉你,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他都是支持你的。当然,我也一样,我想你是知道的。”
“如果……我的选择是错的呢?”
安华看到这条信息,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的宝贝儿子,终于懂得为情所困的滋味。
“人的一生,分岔路那么多,每条路上都有不同的风景,哪里有那么多对的错的呢?只要你能承担,不后悔,就可以了。”
安托万躺在床上,细细想着母亲的话。
他现在心情平静多了,至少不像刚才那样患得患失、辗转反侧。母亲说的对,无论他选择哪条路,都会有不同的人、不同的风景,根本没有必要纠结于那些可能错过和失去的。
沈劭祈的确意外地令他动心,但无论时间长短,他们也只能陪伴彼此一段路而已,本就不是一路人。
他来中国前,给自己的计划是在上海做一年的侍酒师。
之后,如果觉得够了,下一步他想要去加州、澳洲或者新西兰,去了解学习那边对葡萄种植和酿酒科学最新的研究。
新旧世界对葡萄酒的酿造观念差别巨大,他来自于全世界最传统的产区,关于风土,他们甚至拥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叫法:climat。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在勃艮第,他们相信每一块地每一个年份产出的葡萄自带的酵母菌种都是不同的,这些菌种影响了每支酒的独特风味,连邻近的土地也无法复制。诸如此类的“风土神话”在勃艮第不胜枚举,因为很多东西的确用最新的科学仪器也无法分析清楚。
安托万对所有神秘的东西都抱持着开放保留的态度,即使他在那片土地出生长大。所以他一定要去新世界的黑皮诺产区看一看。
接下来,也许会挑战难度更大一点的事,比如做他从未尝试过的销售;也许去做跨度更大的事情,甚至与葡萄酒完全不相关的事。
流浪的时候,任何的牵绊都是麻烦。
只是,还是很可惜啊,入睡前,他抱着枕头迷迷糊糊地想。
可惜不可惜,难过不难过,每天的太阳该升起的时候照样升起,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好在安托万个性一向豁达,他继续朝着自己定好的目标有条不紊地前进,工作上时常与Lisa互通有无;私人的时间,他一方面为即将到来的中国区盲品决赛做准备,另一方面,闲暇的时候,他依然保持大量阅读的习惯——他现在开始在母亲的指导下阅读一些中国的古典文学,纯版的。这很难,但是也让他非常兴奋。
安托万偶尔也会想起沈劭祈,自从那天不欢而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联络。那个小气的男人,连离开都没有跟他打一声招呼。
他应该已经回到纽约了?
或许已经又来过上海。
谁知道呢?总之他再也没见过他。
可他们的人生本来就是两条平行线,偶然交缠在一起,共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已经很幸运,不是吗?
他做好了准备,把沈劭祈当成他的人生中一个偶然却特别的过客。在这方面,他与沈劭祈可算是惊人的默契。
沈劭祈两天之后按照行程飞去佛罗伦萨见他母亲,登机之前他删除了安托万的联络方式——
一切都结束了。
他的抵达时间早由薛窈通报到母亲那里,外祖父家立刻表示要派司机来接,虽然知道他们这么热情绝不是出于想念他,但沈劭祈没有拒绝他们的好意。
沈劭祈的外祖父家姓隆巴迪,早四五十年前在佛罗伦萨也曾经是赫赫有名的大家族。他母亲齐安娜.隆巴迪的曾祖母伊莉诺拉,是佛罗伦萨望族曼奇尼家族的千金,和曼奇尼当时的继承人劳伦佐是亲兄妹。
名门望族多半枝繁叶茂,枝叶多了,亲情相对就淡了。倘若两个家族齐头并进,锦上添花谁都爱,自然是亲上加亲,但齐安娜的祖父才能普通,家族事业在他手里日渐下滑,劭祈外祖父当家的时候,一表三千里的隆巴迪家基本上已经被排除在曼奇尼家族的核心社交圈之外了。
到了劭祈母亲这一代,虽然比普通的富户还是强些,但跟伊莉诺拉还在世的时候已无法同日而语。
劭祈听外祖父回忆过儿时的生活,对他那时的神色记忆犹新。把女儿远嫁英国崛起的华裔家族第三代,不论对方品性,这正是这位活在过往荣光中无法自拔的老人会做的事。
齐安娜对时尚有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狂热,她大学学的就是奢侈品管理专业,不过她一毕业就结婚,后来回到意大利,事业似乎一直不甚顺遂。
倒是舅舅,这几年生意似乎越发的好了,这是劭祈下车后的第一感想。
隆巴迪的祖宅是一百多年前留下来的,典型罗马风格的建筑十分大气,上面雕刻着巴洛克风格的精致装饰,此刻沈劭祈站在车库门口面向花团锦簇的庭院,园中的喷泉哗哗作响,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耀着钻石般的光泽。
那喷泉附近是劭祈小时后很喜欢玩乐的地方,喷泉上立着一座青铜雕像,双**叠坐在石上的秀丽少年托着腮帮,表情似笑非笑。
以前那雕像总是脏兮兮,斑驳掉漆,偶尔还能见到蛛丝,少年的沈劭祈常常坐在干涸的喷泉沿上看着那少年,猜测他究竟是在微笑,还是在沉思。
越富丽堂皇的东西,衰败起来的时候越令人心惊,劭祈见过这宅子最颓唐的一面,而现在的隆巴迪家,已经由内而外再度焕然一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