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安托万原本睡得很沉,他太累了,如果不是被沈劭祈起床的动静吵醒,他能睡到下午去。
沈劭祈的动作其实很轻,只是对于长期习惯独处的人来说,清早床上来自另一个人的动静很难被轻易忽略。
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飘着走向浴室,半睡半醒之间,连更衣区的一个大活人都自动略过,梦游似地完成了放水、洗手、擦手的动作,然后走回床边,一头扑进棉被里,继续睡。
他经过更衣区的时候,沈劭祈正在上袖扣的手顿住,全程围观完半裸美男的梦游,他嘴角露出一抹笑,继续扣他的扣子。
着装完毕,他走向床边,没想到安托万睁着眼睛,抱着枕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要去上班了?”
“嗯。” 沈劭祈弯下腰,撩起他柔软的额发,在他光洁的额头印吻了一下,“你乖乖在家休息,晚上一起吃饭。”
“好。” 安托万答应得很干脆。
他保持着卷着被子趴在床上的姿势目送沈劭祈出门,等听到关门声,他翻了一个身,抬手盖住自己被亲过的额头,后知后觉地想,这是嫌弃我还没刷牙吗?
他暗搓搓地笑了起来。
在床上又赖了好一会儿,直到感觉到饿,他爬起来刷牙洗脸,浴室的地板上丢着自己昨晚的衣服,破布一样,他看了一眼,糟心地想起来上面还沾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在雪茄室的那一场,他们衣服都没脱干净就直接办了。
昨晚下班太晚,他怕对方等,下了班就直接过来,现在……
想了想,给沈劭祈发了一条信息:借你两件衣服。
沈劭祈回得挺快:“随便拿。”
他打开衣柜,毫不意外地看到一排排堪比精品屋的西装,那男人平常穿衣走的完全是绅士的路数,他们几次见面,他身上都是万年不变的手工西装。
安托万开了几扇门,找到休闲装的那一柜,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牛仔裤,他看也没看直接拿了最上面的一件——他和沈劭祈身材身高都差不多,实在也不用挑。
柜子上面横杆上挂着一排休闲上衣,比较意外的是,他居然看到了一件黑色带帽衫,虽然是YSL的。
他想象了一下沈劭祈穿着这件衣服的样子,然后乐呵呵地把衣服穿在了自己身上。
吃完早饭,安托万把自己的脏衣服装了就要回家,爱德华难得地问了一句:“您要出门吗?”
“我要回家一趟。”
“沈先生交代过您今天一天都会呆在这里,我正打算让厨师准备午餐。” 爱德华解释道。
——“你乖乖在家休息。”
——“嗯。”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他以为对方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没想到他还特地交代了管家。
安托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不在这儿吃午饭了,晚上再过来。”
客人爱去哪儿是客人的自由,爱德华当然不会干涉:“那好的,晚上见,赫那先生。”
来上海这么久,除去刚开始的那段时间比较兵荒马乱,安托万一直保持着在规律的生活节奏,他上下班时间都晚,但是他很少超过十二点睡觉。早上六点半起床,跑步一小时、阅读一小时,洗个澡、吃个早饭再去搭公车,十点之前到酒店绰绰有余。
周休的时候他一般窝在家里看书,兴致来了就打扫屋子,天气特别好的话也会出去转转,但是通常只去公园或者博物馆,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在外面用餐,不过他喜欢打包多过堂食。
这并不是说他喜欢自己做饭,即便不出门他也很少下厨,他在这方面继承母亲多于父亲,他们都喜欢美食,但是如果没人做饭,他们宁愿忍受口味糟糕的三明治也不会开火,还好这里是大上海,外卖的app一堆,他再懒也不会把自己饿死。
回到家,他把攒了好几天的衣服丢到洗衣机。地上有点灰尘,应该要打扫了,他揉了揉还在酸痛的腰,内心挣扎了一会儿,决定顺从自己偷懒的意志。
跟沈劭祈上床似乎总是这样,没有节制,过程爽到上天堂,事后却得难受一整日。
想到那个男人,就不自觉地想到想到他当时的眼神,想到了自己。
他昨晚应该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吧?
也不知道解决了没有。
看到他露出那样的神色,自己却浑然不觉,安托万就很想——很想亲亲他那双眼睛,想让他笑,想安慰他,也想狠狠干他。
他把自己摔到床上,叹了一口气,他真喜欢那个男人,越相处就越喜欢,他甚至已经开始会被他的情绪牵动、会为他心疼,这真不是什么好预兆,因为他也很清楚,他们不适合彼此。
这真的很遗憾。这么多年才又遇到一个令他动心的人,但是他们的生活天差地别,无论怎么看,都很难走到一起。
厨房里的洗衣机轰轰作响,脱水的时候,小小的公寓里,连桌子床铺都跟着微微抖动,在这样特别生活化的动静里,安托万抱着枕头思考自己的爱情。
我该放任自己顺其自然吗?
安托万大约七点左右回到沈劭祈的公寓,沈劭祈却还没回来。
“我还有个会议要开,抱歉,你如果饿了,想吃什么交代爱德华,不用等我。” 沈劭祈进会议室前,给安托万发了一条信息。
安托万倒是不太饿,他回了一条信息:“不用担心我,你也记得先吃点东西,别饿着了。”
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甚至可能只是无心之语。但是沈劭祈的脚步却顿住了。
跟在他后面的两个助理不明所以,也只好跟着紧急刹车。
上司杵在会议室门口,似乎有点走神,薛窈只好出声:“boss?”
沈劭祈收起手机,连脸上的神色一并收起:“进吧。”
薛窈这才赶紧上前帮他打开会议室的门。
说来可笑,他一个跨国私募集团的总裁,手下直属员工两百多名,若要加上他投资的公司,总雇员在十万上下,他拥有滔天财富和无上权势,却因为情人一句再日常不过的随口关心,而愣在会议室门口。
已经很久……没有人关心过他饿不饿。久到他已经记不起,上一次问这句话的人是谁,在什么时候。
因为他有忠诚又专业的管家,有一大堆敬业又尽责的助理,没有人认为他会被饿着。大概只有安托万这样搞不清楚状况的小家伙,才会认为这是一件需要操心的事。
那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小家伙”,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做了一件取悦大老板的事。沈劭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在走与不走之间犹豫了一会儿——他明天还要上班,今晚过来,只是因为他答应了对方一起吃饭,他并不打算在这里过夜。
现在既然不吃饭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回去了。
可他还没见到他。
谁知道下次再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呢?还是再等等吧。
沈劭祈回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九点,他一整个下午和晚上忙得没有时间吃饭,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好心情。
家中依旧是灯火明亮,管家依旧润物细无声地等待着主人归来,然而,还是有什么不一样。
穿过玄关就是客厅,正对着玄关的方向是一张足够容纳四个人坐的真皮长沙发,安托万第一次来做客的时候,他们曾经在这张沙发上翻云覆雨。
而此刻,安托万就坐在那张沙发上,他身上穿着他的衣服,赤足盘腿,一张明亮的笑脸,在灯光下,灿烂得令人心悸目眩。
“回来了?吃饭了吗?”
沈劭祈在玄关站了一会儿,不着痕迹地平复那来路不明的心绪。他没有回答安托万的话,而是转头对静候身边的爱德华道:“帮我准备晚餐。”
然后他走向安托万,弯下腰亲了亲他的唇。
并不是缠绵的亲吻,一触即分,却有另一种异样的亲昵在其中,仿佛同居已久的恋人。
沈劭祈瞄了一眼安托万膝上的书:“在看什么?”
安托万合上书皮给他看——“Fair Trade For All”(注)。
原来是他自己的书。前两天正好拿出来翻,随手丢在茶几上了。
“没想到你还会看这样的书。” 安托万笑得富有深意。
“我为什么不能看这样的书?” 他心情颇好地反问。
“低价买入、拆分、兼并、裁员、举债、大赚一笔再高价卖出,这才是私募行业应该做的事。”
“所以?” 沈劭祈挑眉。
“所以一般来说,像你这样的无良金融家应该关心的是暴利,而不是公平。” 安托万说着挑衅的话,但他眼底的笑意却没有减少过。
“一般来说,像你这样出身酿酒世家的小侍酒师,应该关心的是葡萄酒,而不是金融和贸易。”
沈劭祈的声音又低又缓,他的脸太靠近,他的目光甚至带着宠爱的意味,望着安托万,仿佛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安托万的心跳加速,周边的空气都被吸走。他轻轻推开沈劭祈,双脚落地站了起来,掩饰般地解释道:“爱德华准备好了,去吃饭吧。”
沈劭祈用完餐出来,安托万正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这片窗外是浦东最好的夜景,数不清的银行外资金融和企业总部,高耸云端,灯火辉煌。
建筑静默不言,却能勾起人内心最深层的向往和雄心。
安托万静静地望着窗外,似乎在出神。
“这景色不错,是不是?” 沈劭祈走到他身边,与他比肩。
安托万点头:“很棒,很能激发人的豪情壮志。”
“没想到你也会说这种话。”
“我不能有豪情壮志?”
“不是不能,是不像。”
一个男人有没有野心,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
被直言没有“志气”,安托万并不生气:“我的确没有,这不妨碍我体验一下拥有的感觉。”
“哦?说说看?”
“有的人志向高远,却始终目的明确。有的人一飞冲天,但也很快跌落云端。我个人的意见,最好的野心,一定充满生命力。”
“那么你是属于哪一种呢?” 沈劭祈笑着转头看他。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你是属于那一种呢?”
两个人的目光胶着在一起,安托万坦然地承接对方的眼神,然后他听到对方说:“跟我回纽约吧,安托万。”
注:Fair Trade For All by Stiglitz and Charlt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