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一下课,小和就奔回家。
早上他出门上学的时候,他妈还没回家,很奇怪。他妈通常是两点下班,半夜三点前到家。
他总是在半夜两三点的时候,迷迷糊糊听见大门响,他妈的脚步总是很沉重,包随便一扔就进房间了,“砰”一声摔上房门。
有时候他爸在,还会骂骂咧咧一会,嫌他妈吵。
可昨天夜里,他猛然惊醒,发现自己什么声音都没听见。跑出来一看,主卧里空无一人。
他爸不在是常事,可他妈也不在。
他白天给妈打了几次电话,都没人接,从来没有过的。妈不会跑出去玩,因为在夜店里卖酒太累了,常常自己要喝很多,妈一回来都是立刻睡倒,要一直睡到下午四五点才会醒。
小和五点多到家,家里依然一个人都没有。
再给妈打电话,已经变成关机了。
小和犹豫了半个小时,终于给他爸打了电话,电话接通的时候,他爸好像刚睡醒,迷迷糊糊喂了一声,听见是小和后,开始骂:“你他妈打电话干吗?!你老子昨天一天没睡,刚睡一会就被你吵醒!”
小和说妈一天一夜没回家了,他爸也毫不在意:“你小孩子不要管这么多!没你的事!”说罢就把电话挂了。
小和觉得不对劲,肯定不对劲。
他爸不是说“我不知道”,而是说“你别管”。
恐慌立即袭上小和的心头。
小和想了想,给夜店打了电话,那头接电话的人一听明白小和的问话,立即说:“她已经下班了,去了哪里这我们就不清楚了。”
小和又给平时跟妈要好的芸姐打了电话,妈怕有急事他找不到她,特地留了一个芸姐的电话。
芸姐接起电话,没有立即挂掉,小和问完后,她过了好一会才说:“我不是很清楚,但是——我听别人说的,说你爸昨天来找你妈了。小和,你……”
小和挂掉了电话。
出事了,肯定是出事了。
小和的第一反应,是憎恨。
下周就要高考了,出事了。为什么?
为什么一直被打,还不离婚?
她是妈妈啊,为什么不保护他?为什么不带着他离开人渣?
现在出事了,他怎么考试?她是不是想要他死?
为什么别人的爸爸妈妈,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都为了孩子的升学,焦虑担忧,紧张烦恼。而他们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下周就要高考了。也没有一个人关心过他想考什么学校,没有问过一次他的成绩。
为什么他们一直在烂泥坑里打滚,他想爬出这个烂泥坑,他们不推他一把,还要把他拉回来!
他不想待在这个烂泥坑里了。
他不想过这种生活了。
他不想没有自己的房子,连房租都交不出来,被房东在门外叫骂。
不想被同学偷偷议论他的孤僻、他的家庭。
不想住在蟑螂、老鼠成群的破旧居民楼里。
他想要有一个干净整洁的房子,属于自己的。
他想要上大学,毕业后有一份工作,每个月有三四千的工资,不用担惊受怕。
接着小和又觉得害怕。
再怎么样,他妈是他唯一的亲人,他爸呢,根本不能算是父亲了。今天如果是小和失踪了,估计他爸也是这么个反应吧,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小和就这么一个破烂的家,也快没了。
这个家,一直是支离破碎的,充满暴力、病态。
可小和仍留恋着这个家,因为他只有这个了,这个没了,他就什么都没了。
妈妈,妈妈到底去哪里了?
小和想报警,又不敢报警。
他不知道他妈妈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是不是跟毒品有关系。
小和一个人,在家里发呆,等他回过神,屋子里早已漆黑一片。
晚上九点了,妈妈还没回来。
他再打了一遍他爸的电话,他爸没接。他打第二遍,直接被按掉了。
这就是他的父亲。
绝望之中,小和想起了李齐。
他也只能想起李齐。
李齐上次骂他像条狗,小和很生气。现在想一想,他确实像狗,卑微、可怜,摇头摆尾想乞求一些平静,没有用。
小和上楼,他决定去找一找李齐,如果李齐赶他走,他只好去报警了。
小和有些忐忑,他不知道找李齐有没有用,也不知道李齐这样的普通人能有什么办法。他就是莫名地,觉得李齐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做到。
小和停在李齐家门前,敲了敲门,意外地发现门没关。
他喊了一声:“齐、齐哥。”
没有人回答。
小和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黑漆漆的,小和摸索着打开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李齐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满脸是血。
有那么一瞬间,小和以为李齐死了。
他心脏一缩,从脚底开始发冷。
直到此时此刻,小和才惊觉,李齐是他唯一的希望了。李齐死了,在这个世界上,他就再也没有可以求助的人了。
他竟然是,如此地孤单。
小和不知道自己站在门口大脑空白了多久,直到楼道里响起脚步声,传来说话声,他才回过神来,急忙把门关上。
他走过去,强忍着恐惧,一声声叫:“齐哥,齐哥。”
小和无法自控地开始发抖,他伸出手指去试李齐的呼吸,指尖抖得厉害,几次碰到李齐的脸。
“齐哥,齐哥。”小和开始哭。
李齐动了动,小和惊得呼吸都窒住了。
李齐睁开眼睛,有十几秒钟,他的瞳孔没有焦距,只是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好像弄不清自己是谁,在哪里。
小和还在发抖:“齐、齐哥,齐哥,你、你怎么了?”
李齐终于听到了小和的声音,偏了一下头,看了他一眼。
小和哇地大哭,将自己一天一夜的担忧跟看见他躺在地板上的恐惧全部发泄出来:“我妈、我妈不见了!不见了,从昨晚就没回家!没人接电话,我爸让我别管,我不知道怎么办,怎么办?她不会出事了吧?不会死了吧?”
小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怎么了?我跟你说过了,好好做工,不要去学那些混混。你是不是惹事了,你惹什么事了?他们不会找到你家来打你吧?我跟你说过了,我早就跟你说过了!”
李齐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摸了摸小和的脸:“没事。”
小和哭得更厉害了。
李齐精疲力尽,只好闭上眼睛,等着小和哭完。
他一闭上眼睛,小和就吓得大喊他的名字,以为他死了。
李齐只好又睁开眼睛。
小和啜泣:“要去医院,你得去医院。”
李齐摆手:“你帮我打一个电话。”
李齐念了一个号码,小和急忙拿出手机,
边输入号码边问:“这是谁?能来救你吗?”
李齐摇了摇头:“一个陌生人,只是说点事。”
小和的手停住了,没有拨出去:“那你怎么办?!”
李齐平静地看着他,鲜血已经在他脸上糊成黑色的血块,不知道干涸了多久。
“对不起。”李齐说,“那天骂了你。”
他的样子很像临死前在交待最后的几句话,小和吓坏了,连哭都忘记了。
昨天夜里,李齐尾随胖哥,想找他贩毒的证据,以及跟他有接触的上下线。结果在夜店,发现胖哥带着人将自己老婆带走了。他躲在后巷,听见胖哥跟小和妈妈说了几句,他只听到“那个女的”“死了”“你知道什么都跟我说”。
两个人争吵了一下,其他人立即打了小和妈妈一个耳光,把她拉上车,走了。
李齐叫了辆计程车,跟着他们。一下车就被发现了,被打了一顿,逃了出来。如果去医院,势必会被警察带走盘问。
李齐不相信警察。
如果警察知道他还在查自己妹妹的事,恐怕会把他拘留一段时间。
他头很疼,肚子也很疼,觉得自己可能……不行了。
现在,他只想把那辆车的车牌号报给卧底警察阿天。他跟阿天不和,觉得阿天的乐观跟正义,在现实里很傻/逼。但到最后,他能求助的,只有阿天。
还有,跟小和道歉。
他的家人都没了,他的生活里只剩下仇恨。
这孩子是唯一关心过他的人,是唯一觉得他是好人的人。
“我有一个妹妹,死了。我爸因为自责,自杀了。”李齐说,“所以我心情很不好,对不起,骂了你。”
小和的眼泪干在了脸上,他听到了李齐的话,没有回答。他先拨出电话,将李齐说的车牌号告诉对方,并求他快来救李齐。
挂掉电话后,小和撩起衣服下摆,擦了擦李齐脸上的血渍,问:“是不是跟我爸有关?”
李齐没回答:“不关你的事,你回家去吧,好好读书。”
“你是不是想杀了他?”小和问。
李齐沉默。
小和说:“你别杀人,犯法的。”
李齐继续沉默。对他来说,犯不犯法已经无所谓了。他在这世上孤单一人,没有牵挂,没有负担,也就没有害怕失去的东西。
小和摇摇他的手臂:“你们把他送进警察局吧,我、我记了一点东西,能算证据吗?”
接着小和开始念,时间地点,他把货物交给谁,或者从谁那里,拿了货。
李齐微微睁大了眼睛,显然没想到小和竟然把这些都记住了。
小和念了几条,说:“我全部都记在大脑里,我可以把这些告诉你,告诉警察,有用吗?”
李齐有些激动:“有用!”
这些东西,就是他搬到浦溪路三十二号,费尽心思,接近胖哥,偷装窃听器,用尽了一切手段想得到的东西!也是阿天,好好的警察不做,装成混混,跟胖哥这些毒贩打成一片,想得到的东西!
谁能想到,这些东西竟然就这么记在小和的脑袋里!
小和一条条地念,将语音信息一条条记录下来。
念完之后,他告诉李齐:“我都念完了,你别睡着,等你好了,我全部发给你。”
“发给刚刚那个号码。”
小和拒绝:“我不要!我只相信你!”
李齐看着他,小和又哭了。
“你快好起来,我妈到底去哪里了,她有没
有事,你能不能快点好起来,去找她?”
李齐的肚子被捅了一刀,失血过多,已经说不出话了。
小和跪坐着,抱着他的脑袋,枕在自己的膝盖上,眼泪又开始流,一滴滴打在李齐的脸上。
他害怕李齐就这么死了,他不知道那个人还有多久才会赶到。他一遍遍问李齐:“为什么不能叫救护车啊?报仇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吗?我都告诉你了,你把他送进警察局吧。”
警察能相信吗?李齐迷迷糊糊地想,假如警察能相信,他也只相信阿天这个警察。
李齐渐渐闭上眼睛。
小和看着他的伤,他平静的神情,大脑一片空白。
李齐就这么恨他爸吗?报仇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他的仇恨一定很深,很沉。他一定很恨他爸,也恨他妈,还恨小和。小和太无能了,被打了十几年,从不反抗,还帮他爸送货。他们都是间接的加害者,害死了李齐的妹妹。
所以李齐那时候才会那么厌恶他。
阿天踢开大门,他赶到了。
他没来得及顾上小和,他看了看李齐,一把背起李齐就往楼下冲。
只留下一句话,“我把他送到朋友那去救他,你留在他家,不要乱动!”
小和在昏暗的房间里,仍然保持跪坐的姿势。
他是烂泥坑里的烂泥,就算他不承认,他也是烂泥。他帮着他爸做事,从来没想过,害了多少人。
像他这种人,怎么可能得到李齐的关心?
……
林元生喊了卡,费可的戏份结束了,杀青了。工作人员纷纷说恭喜,可费可仍然跪坐在地上,沉默着。
林元生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
大家都很明白,一个个沉默安静地收拾东西,小声交谈。过了一会,李齐的家里只剩下费可一个人。
明知道刚刚抱在怀里的人不是陆邢文,而是李齐。可费可仍然很难受,手脚发冷、心脏紧缩那种难受。
他好像跟小和融为一体,清楚地认识到,李齐人很好,关心他,但李齐的仇恨也是真的。只要他跟他爸是真正的父子,李齐的仇恨就会永远存在。
这样的他,怎么可能得到李齐的喜欢?
而真实的他,真的可能得到陆邢文的喜欢吗?
陆邢文认识的他,是从不说不的他,是听话的他,是乖巧的他,是从小到大,在所有人面前的他。
可是他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陆邢文说他很乖,说他努力认真。其实他是不得不,他没有选择。他没有家庭可以倚靠,还要替家人承担一切,他只能选择努力,他没有偷懒的资格。
他是无私奉献的人吗?
不是。
他也有怨气,也会埋怨父母,为什么他们家就这么穷?为什么明明经济条件不行,还要生孩子?为什么明知道年纪大生孩子有风险,还要生?难道他不是妈妈的孩子吗?他们只是想要一个属于他们的新的小孩。他们来问他,想不想要弟弟妹妹,他当然只能说想要。继父不是亲生父亲,再疼他也不是亲生父亲,他难道不明白?结果生了双胞胎,三个孩子根本负担不了,而妹妹竟然还有先天性心脏病。
本来一个好好的家,因为多了两个孩子,全毁了。
从弟弟妹妹出生的那一刻起,他无忧无虑的童年就结束了。每天他都胆战心惊地听着爸妈的交谈,没钱,没钱,钱不够,永远是这些话题。
他有时候很讨厌弟弟妹妹,他讨厌弟弟的玩具汽车,讨厌妹妹的布娃娃,虽然便宜,但是都是他没有的东西。
从弟弟妹妹出生开始,他就再也没有买过玩具了。
他怕家里没钱。
所有的这些黑暗的情绪都早已被费可埋藏起来,埋在记忆的深处。那是十几岁青春期的他,无法说出口的负面情绪。
可今天这些东西,他以为早已遗忘的东西,都随着小和,一起出现在他面前。
陆邢文稍微卸了一下妆,将弄得他眼睛难受的血浆擦了擦,就走到费可身边。
片场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林元生给费可留下一点空间,让他缓缓。
“小可。”他轻轻叫了一声,蹲**,递给他一颗巧克力,“乖孩子,你做得很好,该出戏了。”
费可看见了那颗巧克力,那是奖励,奖励他表现好。
费可接过那颗巧克力,将它握在手心里攥紧了。
“小可。”陆邢文又叫了一声。
费可知道得出戏了,拍摄已经结束了,可那些情绪还是紧紧包围着他,让他喘不过气。
“想一点快乐的事。”陆邢文轻轻说。
快乐的事?
费可想起了,第一次在电梯时遇见的陆邢文,他弄脏了陆邢文的高定西装,陆邢文说没关系,还帮他擦眼泪。
像天使一样。
费可又想起了,他们在南亚热带小岛举行假婚礼。陆邢文把他抱到花台上,在白玫瑰的 簇拥下,亲了他。虽然是假的,但是那是他第一次亲吻。
费可又想起,他在剧组被孔玮思欺负,陆邢文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告诉他,怎么能受欺负。
还有陆邢文送他的手写明信片、藏着他名字的项链,还有……
费可看了看手里被攥得变形的巧克力。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人生里快乐的事全都跟陆邢文有关?
费可努力地想,用这些对抗那些负面的、黑暗的情绪。
“陆先生……”费可张口,声音沙哑。
陆邢文亲亲他的发顶:“我在这里。”
费可抬头看他,眼神里满是深深的依赖、恋慕:“我已经拍完了,我可以给您答案了吗?”
答案?
陆邢文看着这样的费可,简直要疯了。
他当然想要答案,立刻,马上,就想让费可成为他的!
可是不行,他知道费可入戏了,沉浸在黑暗的情绪里,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此刻的费可,大概认为陆邢文是他的全部,任何要求他都能答应。
但是——
陆邢文看着穿着脏兮兮戏服的费可,还跪坐在地板上,眼神里满是依赖,他根本说不出口“不行”。
主人无法再下达任何狠心的命令。
费可没等到回答,他扑进陆邢文的怀里,紧紧抱住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的答案是可以,我可以接受,我可以接受您的一切,可以接受主人,可以接受——您说的那些方式。求求您,不要再把我推开。我会听话,我会很听话,您说的,我会做好的!”
陆邢文一下一下慢慢地摸他的头发、他的脸。
费可埋在陆邢文的怀里,像个孩子抱着他最心爱的东西不撒手。
陆邢文简直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只能不断地亲他,不断地说:“不,不,你听不听话,我都爱你,可可,乖孩子,宝宝。我也接受你的一切,知道吗?你可以乖巧,你可以任性,你可以发脾气,我都爱你。”
费可的眼泪浸湿了陆邢文的背心。
直到泪水干之前,费可都没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