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小区门口的门卫岗亭,玻璃房照出了我一脑袋颜色乱七八糟的头发。由于不需要每天按时坐班,不用面对上司同事的探究眼神,我仗着还没到大幅度掉发的年龄,偶尔也会去折腾几次这一头可怜的头发。
新的黑发长出来了,我当机立断,往最近的理发店方向走。
很不凑巧,大约是临近新年,推拉门里坐满了青春靓丽的女孩,任由理发店的学徒带上塑料手套,举起接下来要用在自己脑袋上的漂发剂。
frank捧着个托盘,像搅拌奶油浓汤一样搅匀容器里的染发膏。那是种很艳丽的颜色,配上他一本正经的表情,让人觉得他在调配什么化学试剂似的。
哟,头发长得还挺快。他腾不出手,勉强努了努嘴,而后有点为难的看着我,你要来补色,怎么不提前微信给我说一声啊?你看我这人多的,说实话,两天内预约都满了,下周能给你腾出个半天时间。
原本就是临时起意,我也没有非要立刻坐进理发椅里。我朝他摆摆手,不急,你忙你的。
frank大约实在看不惯我那新长出来的半截黑发,扬起色彩斑斓的手指头往胸前的口袋一指。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是让我伸进去拿东西。
“喏,我徒弟自立门户出去单干,开的新店。在学校旁边,这阵子估计没什么人,你现在过去就成,我让他给你打折。”
我盯着那张简单的名片看了几眼。他估摸着我是担心他徒弟的手艺,再三向我保证,一定不会把发色做成鸡毛掸子。可我是在看花里胡哨的店名下不怎么起眼的一行字,中规中矩地印着店面地址。
在学校旁边,原来是在贤中旁边啊。
frank的安利很成功,我鬼使神差地绕到公交站台,重温了一回高中念书时的路线。店面还是蛮好找的,下了公交车,没走两百米就让我瞥见了斗大的招牌。就是面积不大,统共摆了六张化妆镜,顾客寥寥,只有两个中年男人在剪头发。
柜台后边冒出个毛茸茸的寸头,应该就是老板,frank的徒弟了。小老板年纪不大,看起来比我小几岁的样子,不笑时配合着寸头还有几分唬人。当他咧嘴走过来的时候,第一印象就完全破功了。
能自己出来开店的人嘴皮子都不会笨到哪里去,frank提前打过招呼,小老板热络地和我搭上话,一扭头拿了一整套齐全的工具,选色卡也递到了我手上。
小闻看上去是个顶老实的人,至少体现在他只有这么个朴素到极点的称呼,连个tony必备的英文名都没有。
我指了指左下角的深灰色,小闻立刻捧哏,您眼光好,这颜色也就年轻帅哥能驾驭,配你正合适。
镜子里映出一张平静无波的脸,我配合着笑了一下,和他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起来。
小闻憨笑,脸上浮现一种专属于恋爱中的人的表情。怪不得他把店开在学校旁边,原来是有原因的。他带着一次性的塑料手套,再三确认抹匀了药水,开始讲起了他的恋爱故事。
再普通的恋爱情节,用真挚热烈的口吻讲出来,都会添上一圈熠熠生辉的光晕。
巧了,我也是贤中毕业的。我挪了挪坐麻了的腿,随口说道,应该比你和你女朋友大几届。
校友能聊的事情就海了去了,尽管我上一次回贤中还是五年前的事了。贤中百年校庆,沈小王八作为优秀校友应邀上台,一个眼神刮过台下千百学弟学妹,又招惹了不晓得多少笔尘封在心里的桃花债。
律师这行和医生有个最大的共性,跟红顶白最看资历。你年纪越轻别人越瞧不起你,求爷爷告奶奶要换个年高的业界大拿。大学毕业进律所只能先从实习的法助做
起,沈路大部分同学都选择了考研,工作的无一例外去大小企业当法务,经不起在律所的磋磨。
在二十郎当的年纪里,沈路的履历已经是出乎意料的漂亮。
在那之后他越来越忙,或者说他就没多少闲下来的日子。没人总闲着没事往母校跑,五年前坐在礼堂台下成为了我对贤中最后的记忆。
要不是天时地利人和,我也不会坐在高中旁边的理发店和一个刚认识的校友胡侃。
话说着,沈路的电话来了。
“宝宝,还没有吃饭吧,别做饭了,我二十分钟后回来接你出去吃吧。”他的工作大约圆满结束了,语气中透露出显而易见的轻松。
我把手机往外拿了一点,回道:“我在贤中这边剪头发。”
沈小王八有个与众不同的习性,对于不在他掌控之中的事情,他第一反应永远不是发问。这次也不例外,他很快应下,也没问我怎么突然跑到另一个区的母校去了,让我给他发个定位就挂断了电话。
小闻乐呵呵地说,不耽误你的饭约啊,再等十分钟,然后去里面洗一下再做个护理就好了。镜子正对着墙上的挂钟,我和指针对峙了几秒,而后就被小闻那颗刚冒出新茬的寸头抢了镜。他的小动作很好玩,一分钟内盯了好几回时间。
十一点四十,再过五分钟下课铃响起,贤中是寄宿制,不会涌出一大批急于觅食的学生,他等的是自己在高二年级教音乐的女朋友。
老实讲,我也没有想过小闻口中温婉胆小的女朋友会是推门进来的这个女孩。
女大十八变,但轮廓模子总归不会差太多。祝琳琳戴了副细框眼镜,镜片下的目光迅速锁定在我脸上,惊讶道,阮言?
小闻拿着吹风机的手顿了一下,无巧不成书,紧接着又是一阵冷风拂过,沈路合上店门,和理发店里包括我在内两立一坐的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四个人不约而同沉默了一秒,兴许是沈路和我同时出现勾起了祝琳琳的回忆,她最先反应过来,沈学长?
沈路下意识点了点头。
“……祝琳琳,”我打破只有她一个人在说话的僵局,“怎么他是学长,到我这儿就是全名了?”
今天一场偶遇要追溯到高中时期了,打开记忆阀门,想起与祝琳琳有关的事情,我连说话的底气都不太足了。
原因无他,遥记我人生中唯一一次女装,就要归结在祝琳琳这个天杀的头上。小女孩总是好奇思妙想,她说服了老师,我自然要给这个面子,于是沈路的相册里留下了我抹灭不掉的女装证据。
我同意了,唯一要求就是要对我的姓名班级保密。我当时还是很要面子的,但她们很是强硬地和我讲了一阵子歪理,气得我差点撒手不干,还和沈路吐槽过这事儿。
不过好在她们没有太过分,节目最后以集体名义报上去的,即使照片录像满天飞,在厚重衣物和妆容下,准确认出唯一一个男生就是我的人也不多。
沈路大概是在脑子里迅速调动了高中时代的记忆,终于想起了祝琳琳这么个在我身边出现过的人。
我看见他笑了。该死,沈路一定想到了那天的画面,以及他大名鼎鼎摄影社社长坐在前排假公济私拍下来的照片。
祝琳琳连忙解释了一圈我们三个人的关系,然后就是例行的聊聊现在和过去,顺便面对面扫一下彼此微信。
“你们关系还这么好啊。”祝琳琳五分客套五分真心地说。
小闻刚好结束收尾工作,收起吹得发烫的吹风机。我跟着到柜台去付款,寒暄几句后离开了理发店。
一出门沈路就扬起手不客气地摸了摸我
刚补过色的头发,贱兮兮地说:“和之前那个颜色差不多嘛。”
我拉开车门,径直坐进副驾驶,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他,官司打完啦?
唔,算是吧,一审判决下来了,暂时不准备再上诉。沈路发动引擎,侧过头问我,宝宝,想吃什么?
我想了想,随便说了个附近的日料店。沈路专注开车,我在一旁絮絮叨叨讲着一早上的经历,还是他提醒我,我才看到了手机屏幕上跳出来的新消息。
祝琳琳发了一张照片,以及很简短的两句话。
——前段时间无意中从旧手机里面翻到的,当时觉得拍得太好了就没舍得删。
——没想到今天遇见你了,发给你刚好。
图片里的主角有两个,一个是笨拙地提着裙摆的我,十一年前的智能手机像素并不高,模模糊糊捕捉到我皱起的眉头。另一个人站在快要脱离画面的角落,胳膊上挂着不属于自己的校服外套,静静地注视着灯光下的我。
在我从未留意过的时间里,沈路似乎用这样的眼神看了我很久很久。
我有点茫然,指腹点在屏幕上,尚未想好回什么,祝琳琳又发了一条消息过来。
——你那段表演视频成了贤中一宝了,现在还有学生问我,视频里是哪位学长呢。可惜了,要不是沈学长太有先见之明,坚决不让公布你的名字,不然贤中论坛里恐怕年年都有你的大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