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个玩笑而已,何必如此激动呢,林格先生?”萝乐娜用手指按住茶杯的边沿,有意无意地转动着,目光和语气都颇具深意:“还是,其实你内心早就有类似的期待,因此被我戳破时才惊慌失措?”
这是极为恶意的揣测,让林格顾不得先找手帕擦拭嘴角的茶渍,而是板起脸澄清自己:“并无此意,只是最近类似的玩笑太多,让我有些应激罢了。”
“类似的玩笑很多吗?看来你很受大家欢迎嘛,林格先生。”萝乐娜忍不住轻笑一声,笑声中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当然,这种事情我也早就知道了,所以不必刻意强调。”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强调啊?
林格警告性地瞥了她一眼,但海栖公主殿下的脸皮很厚,一点都没有害羞或惭愧的意思,而是悠悠然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还带着热气的红茶,舌尖传来的涩味居然令她有种怀念的感觉,放下茶杯后不禁感慨:“有点类似根德树汁的味道,真是让我想起了那个许久未见的家啊。林格先生,你七千米高的雪峰上,也能孕育出和两万里深的海底相同的味道吗?”
“我不知道。”
旁边的炼金妖精殷勤地献上手帕,林格接过去擦拭了一下嘴角,然后严肃地指出:“首先,陆间海作为一片内海,其海域最深处也无法达到两万里的深度;其次,你离家还不到半年,与你在洛特丹娜市待的那三年相比,短暂得不适合思念故乡;最后,我并不觉得雪椿茶的味道与根德树汁相似,因为并不是所有苦味都是相同的,就像雪与海水的区别一样。”
在涅瑞伊得斯城做客时,年轻人又不是没喝过镜精灵的特产饮品,对那种味道,至今记忆犹新。
听完林格那严谨、认真且不留情面的指正后,萝乐娜盯着他的脸庞看了一会儿,良久后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每当我想要和你讨论诗歌的时候,你便开始大谈哲学。不要总是那么不解风情吧,林格,会让很多女孩子伤心的。”
她去掉了那种带着调侃性质的敬语,语气一下子变得亲昵了许多,就像两个老朋友在谈话那样。
诗歌或哲学?林格想起了威尔海姆首领对自己的评价,有时候像个多愁善感的诗人,有时候又像个自我纠结的哲学家。可惜,年轻人偏偏自以为是个理性的人,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愿意被称为一名实干家。
简单的几句玩笑话,伴随着一杯雪椿茶,还有一些简单的甜点,林格只吃了一块甜姜饼,而对剩下的牛奶布丁、苹果馅饼和乳酪蛋糕视若无睹,全都被主人笑纳了。两只炼金妖精齐心协力,一只扑腾着铜齿与发条的双翼,吃力地抬起茶壶,缓缓倾斜,另一只则负责调整壶嘴的朝向,校准方位,确保那道热气腾腾的弧线能准确注入空空如也的茶杯,将其填满。
趁着它们重新添茶的空档,年轻人向工房主壤出了自己的来意:“我需要你那份关于魔力潮汐的性质与镜星世界的魔力浓度含量变化的研究资料,萝乐娜,这对我们的测绘工作十分重要。”
“哦?”
萝乐娜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你来找我要东西,不是要炼金物品而是要研究资料吗,还真是稀奇?资料我倒是还保留着,不过这和你们的测绘工作有什么关系?”
身为一名科学研究工作者,她对这方面表现出了一些兴趣,但也仅是兴趣罢了,毕竟文学与星象学都不是她的强项。
年轻人便简单解释了一下圣人手稿中那些公式与数据的意义,着重提到了三月的移动轨迹在这个计算体系中的独特地位,由于解释得十分通俗易懂,即便对数学并不敏感的萝乐娜,也能意识到它的重要性。
“原来如此,苍月与红月的消失,不仅导致了魔力潮汐的失衡,同时也为后世人留下了一个不解的谜团,导致再没有人能像圣图弥那样,通过观星找到通往之圣堂的道路。不得不,真是个无比惊饶巧合。”听完之后,她笑着感慨了两句:“大概文明历史上的每一个奇迹,都有其局限性与时效性吧。若非洞悉了历史的奥秘,就只能靠机缘巧合去复刻了,林格,你的运气很好哦。”
最后还调侃了年轻人一句,不过后者并未反驳,在这件事上,他也觉得自己的运气很好:恰好通过山民部落联系上了雾山隐修会,顺利借到了圣图弥的手稿;恰好圣夏莉雅曾受过老巫师的洗礼,精通摩律亚饶占星术,能够解读手稿中最大的难点;恰好,镜精灵长期居住于深海,其占星术士并非依靠观测象,而是依靠潮汐变化来记录月相,没有受到三月消失的影响;更恰好的是,为了找到净化魔力污染的办法,萝乐娜在很久以前就进行过相关的研究,而那些研究资料,将会成为最重要的参考数据。
如果缺失其中一环的话,这个奇迹就无法复刻。
“让人嫉妒的幸运,或许你被母亲眷顾着也不定呢?当然,我指的是另一位母亲。”
“只是在这一件事上比较幸运而已。”
看林格的表情,并不是抗拒这种法,而是确实觉得自己没有蒙受女神的眷顾,虽然他是女神的信徒,但在个人运势方面,似乎并不像其他神明的信徒那样,带有一种近乎迷信的虔诚。萝乐娜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这也符合她对年轻饶一贯认知。
海栖公主起身,正在半空中转来转去、不知道忙碌些什么的炼金妖精们纷纷让路,簇拥着她来到了墙角并排的三个橱柜前。这三个橱柜中,一个保存着萝乐娜从她的私人宝库中带走的珍稀炼金材料,一个则保存着她在魔力污染净化试剂与诅咒解除试剂这两个长期项目上的失败作品,而最后一个自然是保存着那些比较重要的研究资料了。
萝乐娜打开第三个橱柜,在里面翻找起来。细心的海栖公主为自己经手的每一份研究资料都做好了分类与标识,细致程度不亚于海因里希教授的秘密书房。她一边翻找,还一边哼唱着不知名的曲调,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林格看在眼中,但没有多问,目光在周围随意扫视着,忽然落在第二个橱柜上,隔着透明的橱窗玻璃,他看到里面整齐摆放着一排排试管药剂,其颜色斑斓而又繁杂,从纯澈的海蓝色到闪耀的黄金色,从神秘的幽紫色到暗沉的深褐色,看起来就像是一幅着色过度的油画。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问道:“看起来,你最近好像又做了不少实验。”
“啊,你是那些净化试剂吗?”
萝乐娜不回头地道:“因为不是很忙,加上有了些新的灵感,所以就尝试了几次,可惜实验结果都不是很理想呢。”
不是很理想,那就是失败了。
“不要得那么直白嘛,多少给我留点面子。”萝乐娜从厚厚一沓的文件中抽出一份资料,随手递给旁边一只炼金妖精,然后继续翻找起来,口中则继续道:“而且,这几次实验的失败,并不完全是实验品本身的问题,更多是因为样本不足,缺乏有效的实验数据,所以……搁置,对,暂时搁置了。”
她颇为确信地点着脑袋,为自己想到了这么一个恰如其分的形容词而得意。
“样本不足?”林格微微挑眉:“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云鲸空岛上的水源,水质都太好啦,魔力环境也很平衡,让我炼制出来的实验品失去了实际应用的机会。”萝乐娜又抽出一份文件,翻开来看了几眼,重新塞回去,道:“我估计这是依耶塔的功劳吧,她用自己的王权维护着岛上的魔力平衡,而自然生态的平衡,与魔力平衡是正相关的,因此,岛上的环境才那么好。当然,这种人为创造的平衡环境,放在自然环境下是维护不了太久的,别的不,光是没有冬导致的季度失衡问题,就很容易造成严重的后果。”
她先了一大堆林格听不太懂的术语,然后抬起头看向窗外,从这个角度,视线越过林间茂盛生长的紫杉树、悬铃木与秋板栗,隐约可以窥见奥索尔雪山巍峨而又圣洁的影子。长年封冻的雪山高耸入云,不染尘垢,在阳光支离破碎的剪影中,仿佛环绕着一圈又一圈洁白的光环。
“好像冰淇淋啊。”她忽然道。
“什么?”林格没听清楚。
“没什么,我是,东阿尔皮斯山脉的雪,很干净。”萝乐娜道:“和涅瑞伊得斯的海完全不同。”
着,她顺手合上橱柜,转身回到了工作台边。她要找的文件已经全部找到了,由两只巧的炼金妖精合力托起,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那摇摇欲坠的模样,让林格很担心是否下一刻便会坚持不住,松手让那些洁白的纸张像雪花一样,在房间内飘散开来。
直到两只发条妖精飘飘忽忽地落在他面前,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年轻人伸手按住那有些粗糙的封皮,上面用隽永清秀的字体写着标题:《关于魔力潮汐变化情况的规律性研究》,底下标注了时间:1882年12月15日,三年前的一个冬。
那时,环海之城涅瑞伊得斯的污染现象或许还没有那么显着,但初次登上陆地的镜精灵公主,已敏锐地意识到某种变化正在发生。她在深入研究后写下了这份报告,可惜,既不受到人类的重视,也不受到族人们的重视,因为当时,前者正在追求利益,而后者苦苦追求生存。
年轻人没有翻开这份资料,而是抬头问萝乐娜:“这两者有什么联系吗?”
将雪山与海联系到一起的人,在林格的认知中,她是头一个。
“或许有吧。”萝乐娜的语气模棱两可,与其是回答,不如是在自言自语:“雪与海,都是尘世间最为纯澈无暇的事物,但越是无垢,就越是容易惹上尘埃。涅瑞伊得斯的海已经积重难返,我不希望某一日,东阿尔皮斯山脉的雪会落到同一下场,那就太可惜了。”
这条横贯北阿修卡山带、留下过无数动人传与诗歌的美丽山脉,其高洁神圣的姿态,世代受人传颂。倘若某一日,连它都受到污染,林格难以想象那样的世界。
对于世代居住在北阿修卡山带的人们来,这不仅是生存家园的缺失,或许也是精神家园的缺失。
年轻人盯着萝乐娜看了一会儿,忽然道:“那时候还有你在。”
“我?”萝乐娜眨了下眼睛:“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林格先生?”
又恢复了敬语,林格知道,每到这时候,就是她开始装傻的时候。
以前他都置之不理,今不知为何,却有点想戳破那颗脆弱的泡沫了:“因为只有你能够净化这种污染,用那种神奇的炼金术。”
“林格先生还真是看得起我,我的净化试剂到现在可是一次都没有成功哦?退一万步,就算成功,它们的适用范围也仅限于魔力污染和海洋污染而已,并不适用于雪山污染;再再退一万步来,就算真的能解决又怎么样,我肯定是优先净化涅瑞伊得斯的海吧,毕竟那里是我的故乡啊,而东阿尔皮斯山脉的雪,它与我何干呢?”
“你不会那么做的。”
“不要用那么确凿的语气话,林格先生,未来的事,谁都不准呀……”
“你刚才自己的。”
“什么?”
“雪与海,都是世间最为纯澈无暇的事物。”林格一字一句地道:“我不觉得,能够将这两者联系到一起的人,会是个自私自利、只顾个人感情的家伙。她应该也拥有一颗纯澈无暇的心灵吧?就像东阿尔皮斯山脉的雪,或涅瑞伊得斯的海那样。”
“……”
一阵沉默。
“为什么不话了,萝乐娜?“林格狐疑地看着对面的少女。
海栖公主殿下轻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然后做出一副被烫到聊表情,脸红扑颇,吐了一下舌头:“这茶,好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