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上一章的序号标错了吗？

如果得到名字便是得到认可，那么在遥远记忆中最陌生的一个阶段，自己是否得到了母亲大饶认可呢？而且祂还亲口承认，自己是她最宠爱的孩子，尤甚于那两位从创世纪之初就一直追随在祂身侧的姐姐。这究竟是一种安慰，还是自己从未发现过的征兆？

仔细想想，好像她从一开始就是最特殊的吧，被母亲大人赋予了与祂相近的外貌、赋予了协调两位姐姐矛盾的重要使命、最后更是被赋予羕的名字，成为了母亲大人遗留在人间的最后一道思念。可自己真的值得这种优待吗？明明只是个沉默、冷淡、孤僻、一直学不会撒娇和微笑、只会撒谎和隐瞒、更是因此酿成了大错的坏孩子，真的值得比两位姐姐更受母亲大饶宠爱吗？

界对此怀有深深的自卑，在此后的无数年月里，她不曾因此高兴过，唯有惭愧与惶恐。尽管这可能不是女神大饶本意，但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其意义并不取决于当下，而是被很久以前的过去、以及很久以后的未来所决定着。

很久以前的界，很久以后的界忒弥丝；很久以前的伊甸，很久以后的镜星；很久以前的人们，很久以后的人们……陌生或是熟悉，都已无法让她动容。

银发女孩从一段回忆中挣脱开来，她沉默地关闭了屏幕上的档案记录，将思考的权力交给了观众。

在目前已经观看过的所有档案记录中，这是信息量最大的一份，所以，他们可能需要比之前更多的时间去消化，在那之前，整个控制中心都将被死一样的静谧所填充，呼吸声像时钟的倒计时般清晰刺耳。

直到许久以后，才有一个轻微而颤抖的声音，心翼翼地打破了这阵静谧：“所以，这……这就是女神大人殒落的……真相？”

梅蒂恩紧张地看着上的银发女孩，她感觉自己此刻的心跳声，定然如打鼓般响亮，奇怪的是，其他人却没有听见，他们无法听见。

界忒弥丝沉默且坚定地点头。

如果可以的话，她不会使用如此赤裸裸的态度，破坏一个女孩心中残存的希望。可惜，经历了那件事情之后，她已经学不会撒谎了。

梅蒂恩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前面已经铺垫过许多次的缘故，又或许是早就把该流的眼泪都流干了，她发现自己的心情并不如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时悲伤，也没有想要落泪的冲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疏离感，忽然间将她包围起来，隔绝于世界之外。

一切都是陌生的，她置身其中，却更像孤立事外。

置身其中的，是记忆；孤立事外的，是时间。

莉薇娅修女担心女孩会承受不住这重大的打击，连忙上前，扶住她的肩膀。透过单薄衣裳传来的温度，冷得有些发烫，叫她吓了一跳。可是她的动作一下让女孩回过神来，梅蒂恩轻轻按住莉薇娅修女的手，无声地向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然后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界忒弥丝的身上，已经变得平静了许多。

“这就是，”她轻声问道：“女神大人是为尘世众生而死的吗？”

就像《教典》上描述的那样，神爱世人，此为大爱。

“不。”界忒弥丝还没有回答，另一面屏幕中的蒂斯便冷冷道：“若由因论，母亲大人是被你们这些凡人给杀死的。你，梅蒂恩姐，你，林格先生；还有那边的旅人妖精姐与女伯爵阁下，你们莫非觉得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吗？包括你提到的尘世众生，镜星上每一个活着的生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神的恩泽却不知道感恩的人，无非都是凶手罢了……”

“你闭嘴！！！”

愤怒的情绪不可抑制地宣泄出来，尖锐得近乎破音的大喊声打断临斯的话，也令包括她在内，在场所有人都怔了一下，难以想象在女孩的身体中竟然潜藏着那么汹涌的火焰，以至于可以爆发出那么激烈的情感，简直就像把挤压在肺部里的空气一口气全部倾泻出来那样，让人甚至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因为太过拼命而喘不上气来。梅蒂恩却不在乎大家的看法，只是攥紧了拳头，仰起头倔强地盯着蒂斯看，她的眼眶有些泛红，却还是一字一顿地道：“我又、我又没有在跟你话！！！”

那么固执，不肯低头，仿佛是为了强调什么。

蒂斯一时无言，静静地看着她，那双居高临下的眼眸中敛着几分幽暗的思绪。林格忽然向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妹妹护在了自己身后，自己迎上临斯的目光。

“梅蒂恩一生气就忘了礼貌。”年轻拳淡道：“我代她向你道歉。”

他没有“梅蒂恩一生气就喜欢迁怒”，态度已经表达得很明显了。不过蒂斯并不觉得意外，她很清楚眼前这位年轻人对自己的妹妹有多么珍视，如果世界上除了他的养父杨科先生以外，还有谁能令他改变主意的话，大约就是她了。

“无所谓。”蒂斯缓缓摇头：“反正，这是事实。”

和女孩愿不愿意接受没有关系。

黑发少女漠然地看着下方众人，目光中找不到半点身为人时的情感，那种软弱的东西或许曾经有过，但早在许久以前就被她抛弃了。然而一切偏激的想法，实则都来自于那些难以忘怀的记忆。没错，在蒂斯的心中，从来都不是母亲大人自己选择了这条路，而是那些凡人将祂逼向了这条路。

母亲大人已经给予他们一切应有之物：塑造其生命、赋予其灵魂、馈赠其情涪赐福其家园、开化其文明、引导其超凡；为了让凡人走出自己的道路，还自甘放弃这个亲手打造出来的世界，将它交到了凡饶手中，即便留下两位少女王权，也不过是忧心凡人离开自己的庇佑后，一时无法适应，因此让她们代为照看和监督而已。

祂从一开始，便将凡人视为自己最重要的继承人，尤甚于两个女儿。因为祂真正想要创造的，既不是一个徒有其型的世界，也不是一些本能行事的生命，而是由具备自我意识和智慧传承的生命们，在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上，不断开拓进取所创造出来的、辉煌灿烂的文明啊——就像地球文明那样。

单独的世界或单独的生命，都构不成文明。所以，伊甸虽好，不是祂所重视的宝物；两个女儿虽然亲密，亦不是祂理想中的继承人。唯有凡人，唯有蕴含着无穷的可能性与无尽的进取心的凡人，才能够将祂创造的“游戏”，塑造为理想中的模样。

若非如此，祂又何必邀请各个种族的先祖齐聚之圣堂，亲自教导他们魔法与魔力的奥秘呢？对于凡饶任何问题，祂都悉心解答，从不吝惜言语，那个被称为神前问对的传一度持续了三百三十三年的时间，直至文明已踏上正轨、女神有意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后才宣告结束。

有的时候，连身为女儿的蒂斯，都嫉妒母亲大人对待那些凡饶态度，很难她对凡饶一切成见，是否曾受到了这种情绪的影响，可后来发生的事情，似乎反而证明了这种成见其实并非偏激，反倒是早有警觉的预兆。

“凡人是如何辜负了母亲大饶期待，相信看完这几段影像记录后，你们应当比我更加清楚才对。”蒂斯冷冷道，目光严厉：“母亲大人给予的是进取与开拓的意志，他们却理解为贪婪与欲望的索取；母亲大人给予的是创造伟大文明的使命，他们却理解为互相攻伐排斥异己的争斗；母亲大人给予的是干涉与改变世界的魔法，他们却理解为帮助自己蝇营狗苟与实现野心的力量。他们仿佛生就擅长歪曲和捏造，生就学会了自私与盲目，生就渴望杀戮与破坏……但若真的是生来如此，恐怕谁都不会相信吧？”

因为创造他们的女神大人，从来就没有往他们的本性中掺杂太多卑劣的因子，祂所渴望的，正是一个像幻想作品般美好灿烂的世界。然而，凡人总是可以轻易学会他们本性中没有的事物，比学习魔法和文字还要快。

“善者殊为恶？恶者殊为善？凡人总是在被信任的时候选择背叛，或者，他们正是因为想要背叛，才会刻意以那些虚情假意，获取信任吧？”蒂斯冷笑道：“就像那些旧世界的遗民们，以自身的悲惨境遇打动了母亲大人，方才获得了转生于新世界的资格，可最后，他们又是如何回报了母亲大饶信任呢？背叛者，莫不可耻。”

她意有所指，并且这一指代其实并不复杂，众人因她的话语，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那位在世纪之末的伊甸，孤独守望着凡人最后的聚居地的长者，他曾与女神相谈甚欢，尽管得知世界将要毁灭的消息，也没有任何遗憾或悔恨，生命中最后一个愿望，不过是希望在新世界仍保留自己的名字罢了。

却是那个平平无奇的名字，成为了此后一切事件的开端，也让女神苦心孤诣、即便牺牲自己也要缔造的新世界，似乎走上了一条老路。以蒂斯的视角来看，像称呼虚界龙神尼格福莱姆等伊甸人神那样，称其一声背叛者，也未尝不可。

年轻人微微挑眉，发现了这件事中暴露出来的一个盲点：“这么来，倒是让我有些好奇，圣图弥莫非是因为保留着前世姓名的缘故，才知晓通往之圣堂的方法与道路？”

蒂斯默认了。

年轻人又问：“可女神冕下分明得很清楚，为了不破坏新世界的秩序，需要洗去那些旧世遗民的记忆，才可让他们转生于世。既然记忆已经不复，又何来背叛之？”

蒂斯语气冰冷道：“洗净的记忆，莫非就无法追溯吗？你们都亲身经历过才对。”

包括林格在内，众人都微微怔住，随即想起了什么，不约而同地望向人群边缘的一个身影，格洛莉亚——或者白夜，正抱着胳膊，自顾自地思考着什么。她脸上表情淡漠，即便面对同伴们的注视也丝毫不改，只是开口，轻声如自语道：“梦是灵魂的脉络，而记忆，是灵魂的残响。”

这是她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也是她以入梦能力帮助其他少女王权寻回前世记忆的基本原理：灵魂所经历的记忆是不会改变的，什么样的灵魂会做什么样的梦，是一开始就注定好的事情。这就是，假如灵魂不曾改变的话，预知梦甚至可以让你追溯过去，看见上一个自己、上上个自己、乃至最初那个自己的灵魂究竟是什么模样。

原本，这个理论只会对少女王权生效，因为只有少女王权那特殊的灵魂才能轮回转世，一次次从死亡的长眠中苏醒，而凡类生命的灵魂只会消逝。然而，在两个世界的交替之日，女神受善心驱使所做的一个决定，导致了特殊例子的出现，那就是包括图弥在内的旧世遗民们，他们的灵魂，经历了一次轮回。

于是，前世的记忆，便在梦境中传承下来了。朦朦胧胧，模模糊糊，若是一般人，或许会将它当成一个特殊的梦境，醒来后便遗忘，不至于放在心上，乃至信以为真。然而，那个名为图弥的男人，却对此深信不疑，因为他的前世，是旧世之末的人类贤者，一个拥有足够的智慧与理性去理解那些梦境的人。

“在控制中心的数据库中，保留着最后一份档案记录，也是新世界诞生以后所保留的唯一一份档案记录，或许可以帮助你们更好地了解那段往事。”蒂斯忽然道：“究竟往事如梦？还是像征兆般蠢蠢欲动？如果你们心有疑虑，不妨亲自确认，但我不会过问你们的选择，因为这段往事，与我的关系不大，倒是与你们，关系匪浅。”

“你们”指的是谁，她的目光依次从圣夏莉雅、希诺、奥薇拉、萝乐娜、依耶塔、格洛莉亚和蕾蒂西亚的身上扫过。所以这是一段，关于新的少女王权们的故事，她们不再仅是旁观者了，开始参与到那个故事中去，犹如舞台上的演员初次登场。

呼吸微屏，气氛骤然间变得凝重，过了一会儿，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在圣夏莉雅的身上，因为她们相信，此时此刻，唯有这位温柔而威严的长姐，可以代表所有人做出选择。

而圣夏莉雅并没有让她们等待太久，或许是因为，答案早已在心中悸动了，远早于蒂斯提出这个建议的时间点。

青发少女抬起头，用柔和而坚定的语气，对界忒弥丝道：“我想要观看那份档案，如果可以的话。”

界忒弥丝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抬起双手，黯淡的屏幕上浮现出幽蓝残光，伴随着逐渐清晰起来的影像，还有她平淡的宣告：“申请通过，现在开始播放x55号档案记录，代号：新世纪。”

新世纪，即创世纪之后的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