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管。”贺夫人的声音依旧是不容置喙的冰冷。
钱大人再次看看屏风,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信手将手里的药方递给身边的侍女:“将方子呈给夫人。”
侍女拿着方子走进屏风,片刻之后,贺夫人又开腔——这次换成了不以为然的腔调:“石膏汤?钱大人,这方子是不是太简单凑合了点?”
“方才小公子啼哭的时候,下官听见他有咳喘,加上脉象气色所示,可知病因是体内热火,石膏汤用来清火平喘,最是合适不过。”
“清火平喘?忠儿的症状是呕吐腹泻,这明明就是受寒,之前的太医也是这么说。”
“小公子体内燥热,脾脏已经受到损害,再按照之前的药方治下去,他恐怕连大小便都不通了。”钱大人耐心的解释道。
屏风后的声音沉吟了一下,最终还是否决了钱大人的方子:“大人的想法和前日的太医完全相反,那些太医也是医官局有经验的老臣,奴家不能让忠儿冒这个险。”
何况还有贺夫人没有说出口的理由——竟然带了个不洁的女人上阎府,这让她首先就不能接受,因此更不会站在钱大人这边。
钱大人转头望向床上的娃娃,有些不忍的皱起了眉头。这时候娃娃忽然咳喘不止,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跟着又难受得呜呜哭起来。屏风后面立刻传出凳子移动的吱呀声、挣脱某种桎梏的衣料摩擦声,还有女子慌乱的喘息声。须臾之后,一名女子终于踉跄着跑出屏风。
“忠儿……”那女子一身新寡的缟素,满脸泪水的扑上前,伏在床头抱了孩子不放,“娘只有你了,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
“璃儿,你逾矩了!”贺夫人在屏风后恼怒不已,“抛头露面成何体统……钱大人,您还是暂时回避吧。”
“夫人不用这药,过两天还得找下官来治。”钱大人叹息一声,站起身来带着龙白月走出屋子。
“大人……”龙白月跟在钱大人身后嗫嚅着,有些为难的回头张望,“那孩子不要紧么?”
“不要紧,富贵病。”钱大人冷哼一声,挺直了腰板往外走,“你刚刚可观察到什么?”
“那孩子?”龙白月一愣,咬着唇摇摇头,“我没敢细看……光顾着难堪了……”
“哼,那你还是不合格。”钱大人径自走出阎府,捞了袖子就要自己往马车上爬。
龙白月慌忙上前扶持他:“大人慢点。”
“好好的扶我做什么?我不用你扶。”男女授受不清,钱大人一脸不愉快的要挥开龙白月的手。
“大人左边身子明明不方便,还是别勉强了。”龙白月亦固执的不肯让步。
钱大人闻言愣住,一时竟停止挣扎,乖乖的任龙白月将自己扶进车子。待得二人上车坐稳,小厮扬了两下鞭子,吁吁几声,缓缓驱动马车前进。马车里钱大人和龙白月都不说话,沉默了半晌之后又是钱大人开口:“你眼睛倒毒……还没人看出来过。”
龙白月笑笑:“以后大人再不要说奴婢不合格了,奴婢刚刚没仔细观察那孩子,是因为生气来着。”
“那你还是不合格,”钱大人依旧仰着脸摇摇头,眼角瞥见龙白月在不服气的皱眉,才又开口,“医者不应在乎他人喜恶,更不应在乎自身喜恶。”
“这如何能做到?”龙白月可不是心如止水的性子,若是让她救治自己讨厌的人——比如说宰相,她不下个半斤砒霜她就不叫龙白月啦!
“当然得做到,受个人情绪影响而失去冷静客观,不配称其为医者,”钱大人瞅瞅龙白月灵动不驯的脸,颇不以为然:“昔日战国名医文挚,在御前故意惊辱圣驾,激使齐王破口大骂,治愈了他的抑郁之疾,却最终被齐王下令投入鼎中烹死。你有这样的觉悟吗?”
龙白月听得浑身一哆嗦,她之前从没考虑过太多,哪里知道行医竟然会这样危险?
“前秦主苻生,吃枣太多致使脾胃不适,太医程延据实以告,苻生心胸狭窄,怒曰,‘汝非圣人,安知寡人食枣。’将程延斩首弃市。伴君如伴虎,安分守己尚且不能自保,再搀杂进喜恶是非,则命运更加危如累卵。”
“奴婢以为这样的情况下,处事应更为圆融变通才是。”主子这么恶,做事还老实巴交的,岂不是自寻死路?拿这样的事例教育她,她更加不能冷静客观啦。
“嘿,人要聪明,但不能自作聪明。毒杀汉宣帝皇后的女御医淳于衍;进献雉羽裘,私通皇后毒杀太子的西晋太医程据,谁不显赫一时,又何尝有好下场?”钱大人说得累了,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有些怅然的低吟道,“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唉……说到底,这潭是非的混水有什么意思,我还是得……”
话音未落,钱大人倏地脸色惨白,他按住自己的肚子,左手和左脚开始痉挛,痛得他黄豆大的冷汗纷纷滚下额头。龙白月吓慌了,要上前扶他,手却被钱大人挡开。钱大人喘着粗气咬牙道:“不妨事,疼一会儿就好了。”
“要不要请别的太医看看?”龙白月焦急的提议道,“奴婢方才就发现大人身子不灵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