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又哭了。
毕方始终都不是很理解明王的病症,她勉强知道如今明王身体里还有另外一个妖灵,每当那个妖灵闹腾起来,明王就得打坐归元,今晚也不例外。
入夜后,明王入定打坐足有一个时辰,直到累的摇摇欲坠才得安枕。然而明王刚躺下不久就突犯头风,毕方侍奉了汤药,又为明王掩好了床幔,可还没走出东极殿,她就听到了明王的哭声。
毕方悄悄地叹了一口气,明王夜夜痛哭,每天早上来浣洗床铺的宫人都能看到明王枕下的一片片泪痕,可她不知道明王为什么哭个不停,九灵也不知道。
第一夜——
梼杌到了夜里尤其不安,越鸟虽然已经精疲力竭,却也只能强打精神回到灵台境去看护她。梼杌见了越鸟倒是十分欣喜,也止了啼哭,可越鸟一旦作势要走,梼杌就会重新哭起来。越鸟别无他法,只能哄得梼杌睡熟了才能离开。
夜已深沉,明月高悬,躺在东极殿的塌上,越鸟满心悲凉。她好想青华,好想他就睡在她身边,好想一伸手就能碰到他的手臂,好想让青华知道她此刻有多么思念他。可惜她始终都没生出闯进海梨殿、闯进青华怀里的勇气,她的叹息没入长夜,如星光一样又轻又远。她想念她的母亲,普天之下有谁知道威震天下的佛母金孔雀有多慈爱多温柔?她背上疼得厉害,如果母亲在,她就可以躲在那个熟悉的怀抱里,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她想念她的无相飞环,她的戒指,她的扶南阴阳剑,然而这些都已经与她无关了——她不再是西天孔雀明王尊者了,她只是一只肉体凡胎、靠着佛祖一口真气才没原形毕露的孔雀。
梼杌日复一日的长大,这个小生命与天地之间的一切都毫无干系,唯独与越鸟生死相系。难道来日她真得狠心让梼杌为她挡去天灾?青华痴心一片不计生死,可焚风却不会念在他一往情深而饶他分毫,若他真的被焚风夺去,难道她真的能够在这余下的悲生中苟延残喘吗?
然而如今五族箭在弦上,若越鸟身死,别有用心之辈就会立刻起兵伐王,到时候三界血流成河,天下众生蒙难,而越鸟又怎么能为了青华拿天地浩劫做为赌注?或许她该再去求求东王公,或许她应该去求太上老君,无论是谁,只要能让她安安静静的在天地间香消玉殒,到时候……到时候一切都会好的……除了青华——如果她真的消失于天地之间,只怕青华宁愿灰飞烟灭,也不愿意与她生离死别天人永隔。
越鸟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这些日子她已经习惯了被梼杌折腾的精疲力竭,被满心的踌躇和不安折磨的痛哭不止,最后在眼泪流干的时候昏昏睡去。
明王好像是水做的——毕方想,否则她哪来的这么些眼泪?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
日复一日,都是一样。无论是谁上夜,都会在无边的黑夜里亲耳听到明王满溢的悲伤,她身体和精神就仿佛一张被拉满了的弓,强弩之末、不堪一击。
毕方就是不明白——明王身份尊贵,青华帝君又如此爱护,她到底是因为什么夜夜痛哭?又是因为什么夜不能寐?好在这些问题每当太阳升起时就会灰飞烟灭,明王会若无其事地梳洗打扮,佩囊戴簪,就好像一切如常,就好像那个在东极殿夜夜痛哭的女人与她无关。她无人体谅的悲伤和芳骞林里的露珠一样,夜生昼灭,昙花一现。
第七日。
梼杌睡熟了,越鸟终于摇摇欲坠倒在了枕间,冰凉刺骨的悲伤一如既往地将她携裹而去,然而那两串眼泪刚刚落下,却被人接在了手心里——
“越儿……”
青华轻手轻脚地卷起了越鸟的床幔,他站在那里俯视着她,如同佛陀俯视众生。那一双深邃的眼睛里溢满了慈悲和爱,越鸟仰起头望着他,仿佛他是她末世之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越儿,这些日子以来,夜里我总是听见你叫我……”青华低声说。
原来越鸟那些未曾发出的叹息,青华都听得到,他明白东极殿里传来的微弱呼喊是越鸟未曾说出口的悲痛和绝望,他终于被那声音驱使着走入了东极殿,就仿佛他的存在能让越鸟少痛一分一般。
越鸟原以为是身边的人走露了消息——她这样夜夜伤心,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她身边之人。宫人们在九重天当差,畏惧天颜实属情有可原,若是青华逼迫询问,她们哪里敢有所隐瞒?然而她错了,青华根本不需要逼问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人提醒。她们是天生的姻缘,结发的夫妻,即便她有意隐瞒,即便她强做潇洒,青华依旧可以一眼看破她的伪装,可以听到那些消失于黑暗之中的叹息和悲哭。
青华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小心翼翼地躺在了越鸟的身边,他猿臂轻舒,越鸟就如同着了魔一样投入了那个怀抱。
幽微的叹息沉默入黑暗,没人说话,青华默念口诀唤出扶桑阳炎——越鸟已经没有青焰护体了,如今的她会怕冷,就像从前的他一样。
温暖侵袭了越鸟的身体,在温柔而广大的暖意下,她眉头和心头的坚冰终于开始融化。半梦半醒之中,面前的黑暗似乎被劈开了一个缝隙,那一丝光明照亮了她,让漫漫的长夜一点一点变得柔软,变得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