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
见郑国迟迟未归,秦落衡便起身告辞了。
郑如出门相送。
等秦落衡走远,郑如摇了摇头。
他很年轻,年刚二十。
不过身为郑国之子,他清楚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他很清楚秦落衡此行的目的,也清楚秦落衡待在家中所谓何事,只是他刻意装作不知。
郑如转身回了屋。
没过多久。
郑国仆仆的回来了。
郑如把秦落衡前来的事告知了郑国。
郑国眉头一皱,看了郑如一眼,“那简牍在何处?”
郑如把秦落衡呈上的简牍拿了过来。
郑国坐在席上,翻看着秦落衡写的文书,说道:“你跟秦落衡交谈过,你是如何回复他的?”
郑如道:
“儿并未同意他的想法。”
“他的公厕之法其实很好,利国利民,但短时朝廷忙于春耕,腾不出人手,加上近来人心浮动,继续增加徭役来修建公厕,有点得不偿失,至少在短期而言,秦史子的建议并不合适。”
“总体而言,不失为良策。”
郑国皱眉思索了一阵,说道:“你的回答并无问题,眼下大秦陷入多事之时,朝堂不易大动,他的野心很大,意欲将公厕之法推行到全境,就目前而言,确实不太合适。”
“这名史子的思路倒是新颖。”
“借公厕之法,来美城邑、肥疆土、增粮产,这个法子可操作性很大,等天下局势维稳,我再把这法子进谏上去,想来问题不大。”
郑如道:
“儿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秦史子却非是这么想,他提出了另外一个解决之策。”
郑如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口,犹豫些许,还是决定把秦落衡想法说出,“秦史子说,公厕之事,可以由官府出面统筹协作,让商贾去出人出力。”
“商贾?”郑国眉头一皱。
郑如继续说道:“儿刚听到也是大为吃惊,但秦史子言语坚定,认为这完全是可行的,只需用陛下开的试点创举,在天下郡县中选几個郡县作为试点,以此来验证可行性。”
“这名史子的想法实在惊人。”
“听到这离经叛道之言,儿不由心神一震,不知该如何接话,这名史子明明在学室上课,竟还会说出这么骇人听闻话,儿也是有些惊异。”
“大秦立国以来,陛下力主集权。”
“他这想法分明跟陛下背道而驰,却假借陛下的试点创举,为商贾逐利大开方便之门,儿有些看不透这名史子。”
郑国目光微阖,“这名史子果然非同一般。”
“阿翁为何会这么说?”郑如不解。
郑国摩挲着手中的简牍,淡淡道:“你只看到了他的大胆,却是没有看到他立足于何地,他所求的可有为自己谋半点私利?”
郑如摇头。
郑国继续道:
“既然不为自己谋私利,为何会为商贾大开方便之门?他在学室上学,自然是知道朝廷对商贾的厌恶程度,他之所以提出这个想法,恐怕心中早就有了应对之策。”
“只不过未对你说明。”
“我也是近来才听闻这名史子的。”
“你若是了解过这名史子的成长历程,却是会发现,他与官吏子弟、氏族子弟大不相同,他极为务实,从最开始的断案,再到提出的公厕之法,着眼点都是解决问题。”
“你是要比同龄人踏实一些,但还是有些眼高手低。”
“秦落衡这种从底层出来的,他的眼界的确不如你,但他的能力却并不输于你,正因为来自底层,他有着更大的欲望,对于建功立业有着更大的追求。”
“这类人不拘小节。”
“对事情的解决能力惊人。”
“阿翁对他有这么高的评价?”郑如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郑国微微一笑。
他是乐于给郑如上课的。
郑国道:“你上过一些学,也懂一些道理,若是你置身于秦落衡的身份,你敢跟他一样,拿着简牍来找我吗?”
郑如迟疑了一下,“应该也会。”
郑国道:“你敢对我说出启用商贾吗?”
郑如摇了摇头。
郑国笑道:“这就是你跟他的差别,你会害怕失败,会害怕被人刁难,也害怕被拒绝,更害怕给人留下坏印象,但他不会,这种心性坚定的人,只要给他机会,他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对你提到商贾?”
郑如再次摇头。
郑国道:
“因为他知道你一定会告诉我。”
“你向来沉稳,但秦落衡年少成名,你是有比较之心的,他这公厕之法,确实为良策,你其实比不过,只是你的回答也可圈可点,你们之间并没显出明显差距。”
“但他提出让商贾经营,却是让你动了心思,自认自己比他更了解大秦,所以一口就否决了,甚至颇为自得的向我吐槽,但殊不知,这其实是秦落衡故意而为。”
“他一直都只把你当成传话者。”
“而你却浑然不觉。”
“你啊,志向不浅,但没接触过人事,对很多事还不明白。”
“六国未灭之时。”
“六国世族子弟之多,犹如过江之鲫,其中不乏有经世之才,但他们的前途几何,却非是由能力决定,而是由出身决定,为嫡为庶,为亲为疏。”
“我当年为韩人,刚入仕,也不明白其中道理,以为凭借着能力就能出人头地,但在韩国待了一段时日之后,我才明白根本就不是这样,因而也是主动‘受命’来了秦国。”
“你比我看得书多,但那终究是书上的。”
“你年岁不小,也该入仕了。”
“我现在还在朝中,还能给你讲讲其中弯弯绕绕,若是日后我退下了,以你现在认知,恐怕很难应付得了。”
“朝中有这么多门道?”郑如有点不信。
郑国轻叹一声。
说道:
“你应听说过甘罗。”
“他九岁拜相,而今却在何处?”
“你真以为是外界传闻的受到了牵连?”
“难道不是?”郑如道。
郑国摇头道:“自然不是。”
“当年关中氏族闹事,甘罗的确参与了其中,但他的过错又岂有华氏、杨氏等族重?”
“他之所以被贬的最狠,其实是因为当年他跟李斯相争,但他哪里斗的过李斯?被李斯算计的明明白白,自此彻底被排挤出了朝堂,在一个小县城待了十年。”
“朝堂的水很深。”
“你现在连一个史子的心思都看不破,若是真的入仕,加上沾了我的关系,一路直上,但等到我退下,到时你恐怕很难应付得了这些老谋深算的人。”
“你也该出去见识一下了。”
“不过大秦注重的还是能力,除非那几个关键位置,不然也没人会算计到你头上。”
“秦落衡这次也非是算计你。”
“他只是想跟我聊聊,只是我恰好未归,而你又主動見了,他不想对你直言,但又想让我知道他的意图,所以才估计示了下弱,讓你代他传了话。”
闻言。
郑如面露苦涩道:“儿心中明白,对他并没有什么怨念,只是听了阿翁之言,儿才方知自己是多么无知。”
郑国笑道:“这倒不尽然,他现在的确比你精明,但他毕竟是从小在市井摸爬,你尚未入仕比不过很正常,等你入仕,在官场中干了几个月,明白了其中的弯绕,未必会输给他。”
“前期的精明终究只是小聪明!”
郑如道:
“阿翁所言极是,儿以为然。”
父子二人又聊了一下其他,郑国便起身回了房间,临走时也是告诉郑如,让他找个时间通知秦落衡来府中一见。
郑如点头应诺。
东城。
秦落衡躺在榻上。
他还在想着,郑如有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知郑国,若是没有告知,那他卻是白费了一番心思。
躺了一会。
秦落衡自嘲道:
“我这真是史子的身,却操了朝臣的心。”
“大秦的好恶其实跟我并无太大关系,但也不知为何,我竟然会这么在意大秦的兴衰,或许是跟秦长吏有关吧。”
“上次顶撞了长吏,心中有些歉意,想要趁机弥补。”
“只是长吏若知我的解决之策,恐怕又要骂我了,或许还会骂我一句‘竖子不足以谋’。”
“哈哈。”
秦落衡摇摇头,把脑中的愁思给清除,盖好被子睡了过去。
咸阳宫。
嬴政还在处理着奏疏。
他刚看完宗正递上来的奏疏。
内容是胡亥的纳征(相当于后世送彩礼)。
对于胡亥的婚事,他还是看的比较重,这次纳征更是用的诸侯的规格。
这足以看出他的重视程度。
把奏疏放到一旁,嬴政想起来一件事。
幼子胡亥都已成亲,但秦落衡却还是孑然一身。
这实在有些不合适。
嬴政自语道:“秦落衡年岁不小了,其他公子在他这年纪,早就娶妻生子了,他到现在还独自一人,实在有些不像话,朝中不少大臣倒还有待嫁闺中的女儿,可以撮合一下。”
“只是他这史子身份,倒有些不合适了。”
“不过是强行给秦落衡指婚,他恐怕会有微词,上次他还对朕有些不服。”
“但那又如何?”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他的婚事,朕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