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漫天繁星的夜晚,长恭头枕着胳膊,静静地躺在草地之上,那看着天空出神的模样,就好似一个温和无害的少年,无端得让人生出亲近之心。
“原來你在这儿啊,难怪到处都见不着你。”一个清脆如黄莺啼鸣的女声乍然响起,那语气间的欣喜格外明显,令得长恭都是诧异地侧过了头。
“阿史那公主?”快速地坐起身來,长恭着实是有些意外。刚才他想事情想得走了神,竟连这个小丫头什么时候过來的都不知道。
“什么公主不公主的,叫我灵儿就好。”阿史那灵撇了撇嘴,旋即便是一屁股在长恭身边坐了下來,也学着他的样子抬头望天:“这天空有这么好看吗?让你连宴会都不來参加。”
面对这么自來熟的小姑娘,长恭不由轻笑着摇了摇头,复又望向天空,语调轻柔:“塞外的星空,很美,就这么看着,也是一种享受。”
“所以你甘愿一个人在这儿发呆也不去父汗的金帐赴宴。”转头看向他精致如刻的侧脸,阿史那灵如海水般湛蓝的眼眸中便是不由自主地涌上丝丝无奈:“有时候我还真怀疑你究竟是不是來求亲的。”
“嗯?”下意识地低头与她对视,长恭感兴趣地扬了扬眉:“怎么,我看着就那么不像吗?”和这位突厥小公主接触的不多,但看她古灵精怪的样子,也不像是个胸有城府之人,长恭自是不介意和她聊聊。
“当然不像了。”俏脸上的不屑表现的极为明显,阿史那灵一本正经地扳着手指开始数落:“不主动参加宴会、不到必要关头绝不开口、不在能当众露脸的场合一展身手,你说说看,有哪家求亲的像你这样?”依她这么多天的观察來看,人家都是想越出风头越好,可偏偏就眼前这家伙,低调到恨不能消失了去,真真是让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听她这么一说,长恭不禁也是愕然,默默思索了半晌,才试探性地开口问道:“真有这么明显?”他可是记得昨天的狩猎大会上他还下场和宇文宪比试了的,虽不算太过张扬,但好歹也是赢得了满堂彩的。怎么一到这小丫头嘴里就一文不值了?
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给他,阿史那灵忽然不想再跟他讨论这个问題,当下便是把头转向一边,干脆不理会他。
而看到她这么显而易见的赌气行为,长恭倒是有些哭笑不得,轻咳出声,他稍稍正了正脸色,却是识趣地转移了话題:“灵儿公主可还沒有说來找我有什么事呢。”能让这个爱热闹的突厥公主抛下一众人來寻他,想必也应该不是什么小事吧。
听得他这般提醒,阿史那灵才算是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蔚蓝的大眼眨了又眨,她的声音却是忽然轻了下去:“你既然是來求亲的,那我选你好不好?”
“呃……”被她这么沒头沒脑的一句扔下,长恭愣了一下倒也领悟得飞快:“公主的意思是,要与我齐国联姻?”她居然这般轻易地就答应嫁给九叔了?
“嗯。”声音低得如蚊蚋一般,纵然阿史那灵素日里大胆坦率,一谈到终身大事,还是如普通小女儿家一样羞红了脸。因为眼前这个人,她生平第一次,有了想嫁人的愿望,就连原本抵触的联姻,似乎,也变得不是那么难以接受起來。
见到她几乎是顷刻之间转变的小女儿情态,长恭也是有所理解,当下便笑着出言安慰:“灵儿公主放心,我齐国皇帝陛下乃是人中龙凤,你若嫁了过去,自然是不必太过忧虑的。”
“什么?!”谁知此言一出,那本來低首含羞的女子却是瞬间抬起了头,一双水样的美眸中充斥着浓浓的不可思议:“你说什么,要我嫁给齐国皇帝?!”
不明白她的反应为何如此之大,但长恭还是如实地点了点头。不然她以为是要她与跟谁联姻?他此行本就是九叔的全权代表,他都还沒嫌弃这么小的丫头要去当他的九婶呢。
“为什么我不能嫁给你?”出离惊讶与愤怒之间,几乎是不假思索一般,藏在心底的话便是直接脱口而出,即便是阿史那灵本人,都是被自己的直白给吓了一跳。不过既然都说了,也就无谓收回,她随即强自镇定下來,美丽深邃的眼眸死死地盯住跟前那满脸惊异的俊美男子,眼神里流露出无比的希冀和迫切。
“公主,我已经娶过亲了。”虽然不忍心打碎她清澈纯净眸子中的希望,但长恭还是不得不做出残忍的选择。如果此刻不说清楚,说不定便是会造成永久的误会,他并不想因为一时的怜悯而毁了一个纯真少女一辈子的幸福。
“我知道,你的王妃叫郑元柔。”依然沒有移开视线,阿史那灵娇俏的小脸之上布满倔强的神情:“可是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么?你现在就一个妻子,娶了我又能如何?再说,这样你也能顺利完成求亲任务,突厥和齐国,从此便是坚不可摧的盟友关系了。”顿了顿,她的语气坚定而不退缩:“这样,你还要把我往外推吗?”
她清楚地知道,这次的求亲,说白了不过就是一场政治交易。那么多求亲使者蜂拥着前來巴结她,想破了脑子地讨好奉承她,所图的,不就是想要和现在风头渐盛的突厥联合么?她虽然为人直率,却也不是傻子,她很明白自己身处其中,充其量就是一枚颇有利用价值的棋子。她不怪她父汗,她明白他的无奈,她也心甘情愿地扮演着自己这一天真公主的角色,可这并不表示她就不渴望一份真正的幸福。而齐国兰陵王的出现,就像是黑暗中唯一的一线光明,让她在那么多人里,第一眼就看到了他,而且再也不愿移开视线。即便是飞蛾扑火,那她也认了,这个让她一见钟情的男子,她发誓不要放手,哪怕是抛弃女儿家的矜持,她也要尝试去抓住他!
定定地凝视着身边之人许久,长恭确定她是认真的,于是连脸上的最后一丝笑意也是敛去,面色沉静地开口:“抱歉公主,即使求亲任务失败,我也不能答应娶你。”
“为什么?!”知道他不会那么容易就接受,却也不想他会这么干脆地就出言拒绝。阿史那灵的眸子瞪得老大,她很清楚自己的价值,沒有人,会在面对如此巨大的利益抉择时,还像他那般轻易决绝而不留丝毫的余地。她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了。
看到她那一副见了鬼的模样,长恭倒是有些忍俊不禁,将视线移向远处,他不答反问:“那公主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喜欢我、想要嫁给我的?”
因为什么?阿史那灵以手托腮,下意识地开始思索起这个问題來。
她也说不清因为什么,只知道兰陵王高长恭的名字她早已如雷贯耳,在前些年他镇守边关之时,她便多次听族中的勇士们用一种满怀敬畏的语气提起这个名字。突厥人尚武,对武功卓绝之人,即便是对手,也会给予相当的尊重,所以从那个时候起,那个人在她心中就成了无所不能的战神,沒有任何人,可以打败他。
少女的芳心总是容易迷恋传说中的英雄,特别是当这个英雄,还长了一张颠倒众生、几乎令天地都为之倾倒的绝美容颜之时,那种迷恋与爱慕便更加不可收拾。因此当长恭第一次以真容出现在可汗金帐,阿史那灵便深深地陷进去了,她的眼里耳里再看不到听不到其他,她的世界里,从此只剩他的存在。如果非要说为什么,那这,便算是理由了吧。
等了好一会儿,长恭也沒听到她回话,好在他也并不感到意外,当下便是继续说道:“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公主,仅仅凭着直觉,你就那么坚信我会是你的良人,会是你一生幸福的归属么?”
“我……”阿史那灵不服地刚要回答,却见长恭忽然站起了身,远眺邺城的方向,连说话的语气都是变得温柔起來:“何况,我已经有了所爱之人。纵然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可我也无法容忍自己在拥有了她之后还娶别的女人。”
“我可以做你的妾!”“唰”地站起身來,阿史那灵毫不犹豫地道:“我可以不跟她争抢名分,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能让我跟在你身边!”
“可是那样对你不公平。”沒有回头,长恭的声音忽而沉重地似是一声叹息:“就算你不在意,我也不能干这样的事情。我和她之间,容不下任何人的插足,我允诺要给她独一无二的爱情,所以,再也给不了别人。”
“那如果我不奢求你的爱呢?”眼眸中的希望支离破碎,可阿史那灵还是放下了尊严,苦苦哀求:“只是让我去爱你,难道也不可以么?”她不信,难道就真的沒有两全之法了。
摇了摇头,长恭的语调坚定地沒有丝毫转寰的余地:“不可以。得她为妻,是三生有幸,爱她护她,是责任所在,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的承诺,我只许她一个,也只为她一个人办到。”缓缓回眸,他静静地看着她:“其余的,再多,我也只能辜负。”
“一生一世,一双人……”被那样美好的誓言震住,阿史那灵许久才回过神來。慢慢抬头,她看着他,眼底有泪,但面上,却是带了笑:“我好羡慕你妻子。”
“你也会找到那样一个人的。”长恭面露浅笑。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近乎失魂落魄地喃喃出声,阿史那灵转身离开,连背后的月光都显得凉薄。终其一生,也再不可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