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英雄末路

高纬的决心终究还是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坚决和彻底。临到傍晚时分，皇宫里到底还是來了人，而彼时，孝珩尚还外出未归，偌大的广宁王府，在这样寂寥的时刻，似乎只剩下了长恭和清颜两个人。

“徐之范，你这是什么意思？”紧盯着那放于红木漆盘中的酒壶和杯盏，长恭的眼瞳微缩，出口的话语却是气势不减分毫。

不敢直视面前这位素來以铁血杀伐之名威震天下的男子，一脸无奈的徐之范微微躬身，虽然心中惋惜，但在礼节方面依旧是做得无可挑剔：“王爷，这是皇上的旨意，小人也只是依令行事，您……”尚未把话说完，他已然注意到了一旁兰陵王妃那骤然肃杀的眸光。那一眼之中的寒意太盛，即便隔着一层轻薄的面纱，也足以令人毛骨悚然。

几乎是身不由己地退后了几步，徐之范维持着行礼的动作，只觉得背上的衣衫已经被冷汗给浸湿了。早便听说过兰陵王妃近日里抱恙在身，不宜吹风也不宜见人，却不想纵然这样，她也还是那个堪称与玉面修罗相匹配的唯一女子，当年仗剑闯宫的傲骨，及至而今，也沒有消褪一丝一毫。面对着这样的两个人，他倒是突然有些怀疑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宫复命了。

“皇上的旨意……”嘴角勾起一抹带上了十足凉薄的笑容，长恭的嗓音逐渐地透出些许低沉：“他到底，还是下了这样的决心啊。”

“王爷……”不知道该怎样去接他的话头，徐之范虽则忐忑不安，却也不敢扔下酒盏掉头就跑。高纬的死命令压在那儿，如果他不看着兰陵王把毒酒喝完，那他就算勉强逃回了宫，只怕也不过是落得一死的下场。这么一比较的话，还真是死在哪里都一样了。

“动作倒是挺快。”沒有顾及面前之人的为难神色，清颜眸色冷冽，出口的话语自然是客气不起來：“就是不知道这壶酒的分量够不够解决两个人啊？”

“王妃言重了。”忍不住抬手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徐之范连连鞠躬，一直强装镇静的声音也是在此刻出现了裂痕：“皇上并沒有诛连的意思，所以……”

“只取本王一人的性命是么？”语调平缓地接话，长恭慢慢站起身來，神色却再沒有了先前的波动：“徐之范，只要你能保证不牵累本王的家人，那这杯酒，本王喝了。”

“王爷放心，别的不敢说，这一点，小人却是绝对可以代表皇上进行保证的。”几乎是轻松了一口气，徐之范冲着长恭便是郑重地一抱拳：“小人此番行事也是情非得已，还望王爷海涵！”其实兰陵王为人，他也是打心底里佩服的。然而皇命不可违，他不过是宫里可有可无的一号小人物，除了执行命令以外，便是再无其他任何办法。

只愿这位王爷，能够在黄泉路上走得安稳一些吧。

“那本王就放心了。”稍稍牵动了一下嘴角，长恭沒有再多说什么，伸手就端起了那盛着清澈酒水的杯盏。若是不说，谁又能知晓这轻易可夺人性命的鸩酒居然会是这般无害的模样？纵然他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却也从來沒有预料到这一天会來得如此之快。

“长恭！”尚未将杯盏放至唇边，一只洁白如玉的纤细手掌便是从斜刺里穿插了过來，一把抓住，紧紧地不肯放松分毫。长恭下意识地回眸，却在顷刻之间就撞进了清颜那双沉积着浓郁哀伤和无奈的琥珀色眼瞳之中。

而看到这一幕，徐之范的心都是忍不住颤了一下。在他潜意识的印象里，这兰陵王妃素來比兰陵王要更加难缠，碰上这样的场面，他有种预感，今天的事，恐怕不会善了了。

“颜儿……”轻轻叹息，长恭伸手抚过女子的脸颊，语气里不由自主地就渗进了丝丝点点的歉意：“对不起，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

“为什么不进宫找皇上说清楚？”绯色的唇瓣抿出倔强的弧度，失去了一贯的柔顺外表，此刻的清颜看起來就像是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你是他的堂哥，只要进宫讲清楚，说不定还会有转机呢？”

“能讲得清楚么？”缓缓地拉下她抓着酒杯的手，长恭的眼中却是倏尔腾上了疲惫的意味：“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既然已经对我动了必杀之心，那纵使我千般解释，也不过是徒劳无功。”转眸深深地望了清颜一眼，他难得地在外人面前显出几分缱绻和眷恋的柔情：“颜儿，答应我，好好地活下去。以后，便彻底地忘了我吧。”

“我不要！”反手紧握住他的手，沒有任何预兆地，清颜的泪水已然滚落而下。明明滴进尘埃，却好似坠在了长恭心口一般的炽痛：“我不要忘了你，我不要！”

最后紧了紧掌心的柔荑，长恭终于再不留恋地松开，那张令天地都为之动容的绝美脸孔之上却是带出了几许宠溺的轻笑：“傻丫头，生命那么长，一直记着一个死人做什么？你快乐幸福，我在另一个世界才能安心啊。更何况，那里有大哥三哥，我不会孤单的。”

我最担心的，只是我离开以后你会孤单而已呀。

“长恭……”美眸之中的水雾更甚，清颜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到最后却是含着泪笑出了声：“好，我答应你，我会好好地活着，我会慢慢忘了你，我会的……”一句话说完，她到底还是沒能忍住，猛地背过身去，就再也不敢回头。似乎只要不看他，她心里的难过和哀伤就会少一点，只要不看他，她就再不会有不舍和心疼。

“王爷……”即使看过那么多的生离死别，面对此情此景，现在的徐之范也不得不动容。只是，他的使命如此，哪怕再不愿，他还是得做那个催命的使者。

“本王知道。”再不犹豫，长恭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扔掉酒杯，却是转头看向了皇宫所在的方向：“想我高长恭征战多年，沒有死在敌人的刀下，沒有死在战场之上，却死在了自己兄弟的手中……呵呵，这人生当真是一场笑话啊！”

“王爷！”再也忍不住地跪伏于地，长恭话语之中的悲怆和凄凉在这一刻无比深切地闯进了徐之范的心底。一头磕下，待他再度抬首之时，却正好瞧见那个绝世男子嘴角不断溢出的鲜红血色，那是生命力流逝的证明，是一位英雄于末路之时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幕场景。

“王爷您走好！”眼眶发红，看着那在剧毒发作之下徐徐倒地的英挺身影，徐之范低吼出声，却是毕恭毕敬地行完了最后一礼。从现在起，他就是齐国的罪人了，或许，还将会是一个时代的罪人。

“兰陵王，薨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