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长恭死了,我打从少女时期就存在心里仰慕着、爱恋着的那个人,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学着中原的女子在绣一幅鸳鸯戏水图,一个不留神,细长的针尖便戳破了手指,殷红的血珠滚落而出,只一瞬间就沾污了那块白色的绢布。
不会的,他怎么可能死呢?
我怔怔地愣在原地,连指尖的血渍都忘了擦去,直到一旁的侍女惊讶出声,我才逐渐地缓过神來,第一反应便是直接去找宇文邕询问真相。因为在我心底,还隐约抱着一丝幻想,想着这可能是齐国故意放出的风声好让周国放松警惕,又或者只是他故意使的手段,以便他和清颜姐姐归隐山林……
然而幻想终究只是幻想。
虽然沒有见到宇文邕,可我最终还是从宇文宪那里确认了这一消息的真实性。
他真的死了,不是噩梦或者谣传,而是活生生摆在我面前的事实。那个在我心中一直都被奉若神明一般的男人,居然就这么出人意料地亡逝了,不在战场,不在朝堂,却是死于世人的疑心猜忌、蜚短流长。
有那么一刻,我是真的很想大笑出声,笑这命运的无常,笑这世事的难料。
我时常都在回想,当初到底是为什么会对高长恭这种美得模糊了性别的男子一见倾心。要知道,在民风粗犷而剽悍的突厥,只有勇士才值得爱慕和敬仰,男生女相从來得到的都只是鄙夷的目光。直到后來嫁给宇文邕,我才逐渐地弄清楚,或许,就是他那种与寻常男子都不同的气质吸引了我,令我产生无限遐想,即便最后无法得到,却也泥足深陷、不能自拔。
他是举世无双的勇士,这一点,哪怕是骁勇善战如父汗,都只能由衷地表示赞同。所以,当一个人能够将力量和美丽那般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时,我想,恐怕世间的女子都会招架不住地为之神魂颠倒吧?
只可惜,纵然千万人追随,他也绝不会有一丝的动容。无论我怎样抛却女儿家的矜持去缩短距离,他的眼里始终都只有那一个人的存在。出于对这种可贵感情的尊重,也是出于对自己的负责,我到底还是亲手粉碎了这个独属于少女时期的绮丽梦境,转而嫁入了周皇室。因为父汗说过,如果不能选择齐国,那与周国联姻就是对部族利益的最大保障。我并不想知道那么多,我只是为了逃避自己还未來得及绽放就匆匆夭亡的第一段感情,至于其他的什么东西,对我來说都不重要。
我的夫君无疑是个野心很大的杰出政治家。尽管我和他一直都保持着相敬如宾的距离,但那也不足以影响我对他的观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极为优秀的君王,不仅亲冒箭矢上阵杀敌,更是体恤军民、以身作则。我一点点地看着那原本被宇文护搞得乌烟瘴气的周国王朝在他手中步步强盛,然后,开始迈上那四处征伐、开拓疆土的旅程。
其实早在出嫁之时,我就想到自己终有一天会被逼着在亲族和夫君之间作出一个抉择,只是我沒有料到的是,这一天,居然会來得那么快。宇文邕丝毫不顾及我的立场,尚在和齐国进行拉锯之时就已经打起了突厥的主意,只是而我却并不能以自身作为砝码來要求他停止行动。毕竟,他的亲妹妹清河公主也嫁进了突厥,如果他连血亲的性命都可以置之不顾,那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挂名皇后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我和清河,都只不过是这些野心家布局里的小小棋子,在他们眼中,我们的婚姻、甚至性命,都是随时可以牺牲的玩意儿。从來就沒有人考虑过我们的想法和需要,更别说任何的权利和追求了。
也许,身在这样的时代,原本就是女子的悲哀,不管我们如何努力,终究都逃不过命运的捉弄。
在遇见苏清颜之前,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然而她的出现,就好似一道闪电,霎时就将我本來的世界破坏殆尽,让我不得不对自己的命运产生更多的思考。
在我看來,无论是高长恭还是宇文邕,即便强大如他们,都有不得已向命运低头的时候。可是她,唯有她,就如同是死死地扼住了命运的咽喉,哪怕是落在再绝望的境地之中,我都始终感觉她才是那个真正掌握了一切的人。
“我命由我不由天,不到最后一刻,我绝对不会轻易认输的。”说出这句话时,她正被宇文邕软禁,身体孱弱至极,连基本的行动都成问題,但她眼中的那份神采,却是我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
而她最终也做到了。黄河岸边,我形容狼狈地倒在雪地之中,看着高长恭的眼神只追随着她一个,看着宇文邕为她几若疯癫,看着她温柔浅笑地原谅我,看着她以最小却最血腥的代价脱出重围……那时候,我忽然明白,这个被我喊做清颜姐姐的女子究竟有着一颗多么坚毅的心。
她是真的,很努力地在和命运抗争,所以,她才能够将自己的生存价值发挥得那样淋漓尽致,所以,她才可以光彩夺目到令世间最出色的两个男子都为之疯狂,所以,她是真正将命运给踏在了脚下,而我,注定只能是一个旁观者,纵然看清了一切,却也一辈子无法触及她的轮廓。
而如今,我能安稳地坐在宁静祥和的农家小院回忆当初,可以说也是受到了她的恩惠。
“我答应过她,日后无论如何都会好好待你。”在周国即将进攻突厥的前夕,宇文邕亲自來寝宫之中放我离开,唯一遗留给我的,就是这样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而我,沒有任何的反应,只是无比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或许,在我的潜意识里,根本就是认为清颜姐姐替我做的打算绝不会错,我选择了全心全意地信任她,也相信她会给我带來不一样的人生。
事实证明,这一次我的预感是正确的。
宇文邕在出征突厥的途中意外病故,留下了一个尚未完全一统的偌大帝国和一个什么都不懂得的年幼太子。宇文宪心灰意冷,连辅助幼主都力不从心,周国内乱频发,突厥也因此得以保全。于是,我就这样成为了这世间最幸运的人,不用再去担心什么,也不用再去忧虑什么,隐姓埋名地过完我的下半辈子,或许就是我这一生最为安逸和快乐的归属了。
至于那个改变了许多人命运的女子,在高长恭死后就好似全然失去了踪迹,再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再沒有人知晓她是否还存活于世间。
而我,亦学会不再纠缠于过往。不管是那个我曾经深爱过的男人,又或是那个我曾经努力试着去爱的男人,不属于我的,始终都不会为我停留。既如此,消失也便消失了吧,往事随风,恍然如梦,而我的人生,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