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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公子走了十来天了。
焦灼,烦躁。度日如年。一天天失去耐心却又毫无办法。
直到这天下午,宇文泰忽然回来,掀开小帐的门帘就说:“成了!”
他脸上掩饰不住的喜色,仿佛一道红光从心头窜上来,直蹿到脸上,映得脸也红红的。
什么成了?
他站在门口看着我,见我愣愣的,大声说:“哈!期弥头成了!打下洛阳了!!”
我一跃而起。像一只受了惊的蚂蚱。
独孤公子同贺拔胜带着三千人夜渡黄河,绕过了陈庆之直取洛阳。其间附近已投元颢的城池闻讯纷纷复叛。他们在城下鏖战数日,城破,元颢逃至临颍。独孤公子乘胜追了过去,元颢走投无路,在临颍馆舍自缢身亡。
听到此,我的一直悬着的心忽地坠到地上,只觉得砰一声响,砸得胸腔生疼。
两腿战战发软,又坐了下来。
宇文泰几步跨到我面前,大笑着说:“莫离,你听到没有?你的郎君赢了!”
我这才抬起头。惊喜来得太突然,竟挤不出一丝笑意,只问:“他……没事吗?他何时回来?”
“哈哈!还回这北中郎城做什么!走,阿干带你去洛阳见他!”他大笑出声,一扫多日阴霾。
洛阳,神都洛阳,昔日繁华的帝都,满城牡丹花开,先祖们世代生活的地方。祖父魂牵梦绕念念不忘,却从没有亲眼见过——我要去洛阳了。
我要去洛阳见我的心上人。
陈列在黄河边的大军前一刻还在对阵,攻下洛阳的消息一传来,顿时偃旗息鼓,双方作罢。
元颢已死,陈庆之没了后方,何必还要苦战下去。梁主对北伐没有野心,本是借机收复黄河以北万里河山的好时机,陈庆之多次上表请求梁主增兵北伐,却得不到一丝回应。七千人孤军深入一路转战本就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只能南撤回梁。
尔朱荣尤不甘心,亲自率着精兵去追。这个人生污点,他誓要洗去。
其他各营纷纷准备起拔。天气冷了,苦战多日的军士们都急着回家。
回去见父母,见妻儿,见情人。
同我怀着一样的心情。
天空中彤云密布,似是雨雪将至。
我穿戴好衣服,骑着马跟着宇文泰的队伍迤逦往洛阳而去。
走了不到半日,绕到黄河边上。
翻过一个山丘,我倒吸一口凉气——
那山坡下,黄河岸边,一眼望不到头,密密麻麻,陈列着战死的尸体!
那些身染血色的,僵硬的,冰冷的身体,曾经也是一个个,带着期望和梦想,要苟活于乱世的生灵啊!
一队一队留下来清理尸体的士兵,面色麻木,不论敌我,两人抬一个,扔进黄河里。动作那么自然,仿佛那本就是那些死去的人该有的归宿。
那些已经冷却僵硬的尸体在空中划过一条僵硬的弧线,直直掉进滚滚黄河,一个水花都没有,便再也不见了。
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我只觉得身体僵硬无法动弹,仿佛自己也成了那一堆一堆的身体中的一个。我惊慌地回过头,见到宇文泰大声对我说着什么,大概是河水的轰鸣声太响了吧,只见他两片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我竟什么都听不见。
耳边嗡嗡乱响,眼中一片血红。我抬头看天,那原本昏黄的天空怎的也染成了红色?北风猎猎吹过,旷野上回荡着一丝一丝呜呜的声音。
如挽歌。
我一阵眩晕,头重脚轻地摔下马来。
掉在死人堆里,伏在那些僵硬冰冷的身体上。立刻嗅到一种腐臭和血腥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又绝望的气味。
我低头去看身旁那人。他伏在地上,后心上插着一支矛,身下的血浸染出来,把周围的土染成一片暗色。头歪在一边,张嘴,瞪眼。
看着我。
我害怕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向后躲去,又触到一人,断了一臂,断口露着翻卷的肌肉和白骨。仰面朝天,似在大喊。只是已经再也发不出声了。
不久前还是个会说会笑的人,此刻已成了一堆不知名的血肉。
我慌乱地爬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惊起附近几只食腐的乌鸦。片刻又聚拢来,埋首在死人堆里。
四下望去,尽是这样的残肢断臂,尽是这样枉死的生命。
我曾经以为自己很不幸,可是至少,我还活着。我还能在这滚滚黄河边,为这些殉葬于时代的生灵,哭泣。
七千人对百万大军。我知道这场战役将永存史册,我知道,尔朱荣,陈庆之,都将永存史册。可是谁来安慰散落在这里的,这些一眼望不到边的哀泣的灵魂?!
独孤公子在洛阳,也将青史留名了。
但是他的脚下,又有多少不甘瞑目的白骨?!
天上飘下雪来。大片大片,突如其来。如柳絮,如碎玉。苍白的,要匆匆掩盖这惨烈的大地。天地混沌了。
宇文泰下马追过来,拉着我说:“走吧,别看了。”
一只手轻轻扶在我的脚上。我吓得往后一退。
低头一看,是一个年轻的士兵。十五六模样,白衣袍,应是陈庆之的士兵。痛苦地**着。
他还没有死。肚子被刀剑切开,肠子流了一地。只怕命在须臾。
那红红白白的一堆堆在脚边。我强忍住恶心的反胃感。
宇文泰伸手一把遮住我的眼睛。
他的手冰凉,带着一股森森寒气,一直从头顶,凉到脚底。
地上那士兵声音微弱,气若游丝:“救救我……我不想死……”
我推开宇文泰的手,在他身边蹲下来。
他的眼神灰蒙蒙的,看着我,说:“我年后要娶妻了……我不想死……”
说着,他费力抬起一只手。那手上沾染着还未凝固的血,似是力气耗尽,连颤抖都是微弱的。
我一把抓住,双手合在掌心,说:“你不会死。”
我在骗他,表情一定虚伪难看,假得他根本不信。他张着嘴,使劲说:“我……想回建康……”
我是有多久没听人提到“建康”这个词了。泪水霎时汹涌。
他抬眼望着铅灰色的天空,一滴清亮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在那沾满尘土和血污的脸上划开一道清晰的痕迹。滴落在染血的地上,很快消失不见。
那只手软软重重像一条死烂的蛇瘫在我手中。像他一样,再也不动了。
我紧抓着他的手不放,哭得怎么也止不住。
这个少年,将他未过门的妻子留在锦绣繁华的建康,自己跟着陈庆之北上,经历了四十多场战斗,攻下三十多座城池,也许沾沾自喜,自以为已为他们挣得一个好前程。
却在南归前的最后一天,死在了黄河北岸。
宇文泰站在我身后,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声调低沉地说:“成王败寇。”
我猛的回头!
他是故意的!他故意绕道黄河边上!他故意要我看这生死场的惨状!他在嘲笑我当日说的那四个字!
成王败寇。
我有什么资格恨他?是我自己太幼稚,把如此惨烈的景况说得那样轻佻。
可我还是恨他。我松开那士兵的手,扑到他身上去打他。
他站着,双手背在身后,任我一拳一掌打在他的胸口上,只拿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看着我。岿然不动,如石像。
然后他说:“所以不能把女人带到战场上。”
我骤然停下。他转身离去,上马,居高临下冷冷睥睨:“走吧,你的郎君还在洛阳等你。”
雪越下越大。这一年的初雪,狂风卷着雪片呼啸而下,打在脸上如石子砸中般疼。我紧裹着斗篷,骑在马上费力地向洛阳而去,回首时,雾气浓重,远处那片旷野已被隐在一片茫茫白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