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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冬天出人意料的温暖,一直到隆冬时节,还未下过一场雪。跨过年去,便是永熙二年了。
还在正月里,关中就传来了新的消息。
那天贺拔胜匆匆遣人将独孤公子叫去。我送出门去,见彭武还站在门口,便问发生了什么事。
彭武说,贺拔岳被侯莫陈悦杀了,目今夏州刺史宇文泰由众人推举,暂时统领其众,正在秦州城外陈兵候战。
彼时贺拔岳占据着西北,并不服从高欢。他胸怀大志,为人豪爽,因此深得当地人心。北部四州的刺史曾在平凉会面,都愿意听从他的调遣。只有灵州刺史曹泥依附于高欢。所以在这一年,贺拔岳召侯莫陈悦一起讨伐灵州。侯莫陈悦于是找他去一起商量讨伐的事宜。
可是他哪里知道,侯莫陈悦已经被高欢收买,在议事帐中将他杀害了。
“骠骑将军是要公子赶去关中吗?”
“应该是的。高欢既能收买侯莫陈悦,也不知贺拔岳那里多少人与他私通款曲。若是这部分人哗变,那大行台的军队就都要归入高欢之手了。”彭武说道。
“可是宇文泰不是已经接手了他的部曲吗?”
彭武笑笑,说:“我听说宇文泰在他那里颇受其他人忌惮。大概是太有才能,树大招风。现在群龙无首乱成一团,又号称要为贺拔岳报仇,大家让他领着。等侯莫陈悦一死,这帮人是否还愿意服从宇文泰真的很难说。这么大一支队伍,在谁的手上都可以从此割据一方,谁不想要?”
我心里一凉。到那时,也许死的就是宇文泰。
一群平庸的人,怎么能允许有一个人在他们中间鹤立鸡群,目无下尘。
“何况宇文氏本就是大族,虽然宇文家同辈中如今只剩下黑獭一个人,但是毕竟威势尚在。贺拔胜怎么愿意自己自己弟弟的部队落到宇文氏的手里,当然让大都督去统领起来,变成自己的才好。而且其实大都督自己也是想去的。不光兄弟两个到了一处,互相有个照应,而且大都督自己等了那么多年……”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我已懂他的意思。
独孤公子在三荆之地已经蛰伏三年了。若是能掌握贺拔岳的余部,他便进可逐鹿群雄,退可捍卫魏室了。
宇文泰……那年在贺拔岳军中匆匆一见之后,我已三年没有见到他,连听人提起他的名字都很少。没想到他竟也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
等到晚上独孤公子回来,果然是要他赶去陇关接手贺拔岳余部。
他说:“我想带你一起去。如果顺利的话,我们应该就不会再回荆州了。”他抚着我的头发,眼中的焦虑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湖泊一般透净的温柔:“你竟已经十八岁了……这些年跟着我辗转多地,辛苦你了。”
我的心被他的话融得软软的。他竟也会对我说,辛苦你了。我低头一笑,说:“是啊,从定州开始,我跟随公子已经四年了。”
他执起我的手说:“我晓得,这几年让你受了一些委屈。但我会尽力护着你,好不好?”
委屈,哪里有委屈。同心爱的男人朝夕与共,便是委屈,为他受的,也是甜蜜的。
我揉着他修长的手指,低着头轻轻说:“公子心里有我就好。”
历经数年,我已渐渐明白,女子、情爱,在他们的心里始终不会是在第一位的。他们要的东西太大,而情爱,只是他们用来填补心灵空白的良药。
所以只要心里有我就好。我卑微地想,只要心里有我,能记得爱我就好!
几天之后,我们到达了陇关。
可是我们来晚了。宇文泰已经悉数接管了贺拔岳的余部,并且完全掌控了下面的那些将领。无论老少,都对他心服口服,誓愿追随。
独孤公子倒也没有不快。同宇文泰三年未见,两人帐中置酒,开怀畅饮。
宇文泰见到我似乎也很高兴,笑着说:“莫离十八了吧?长高了,也……更漂亮了。”
而他也完全不一样了。本就窄瘦的脸颊更加瘦削,脸上都是嶙峋瘦骨,仿佛那张脸是用乱石堆砌起来的。身体倒是似乎更壮实了一些。
他也二十七岁了。
他刚刚才接管部队,就在安定遇到了高欢派来接管的侯景。狭路相逢,他横刀立马,大喝一声:“贺拔公虽死,而宇文泰尚在。卿欲何往?”
侯景面对这个年青的将领,竟然委顿地答道:“我尤箭耳,随人所射,安能自裁。”说完便勒马回军了。
说到此处,独孤公子和宇文泰都放声大笑。谁又能想到,这个在高欢手下一等一尊贵的侯景竟然被宇文泰一句话就吓回去了!
独孤公子说:“贺拔胜派我来接管大行台余部,我本欲就此不回,以此为基本,去做点大事情的。既是你接管了,也是一样的。我把我的部曲都调来,从此便同你并肩作战吧。”
宇文泰将手中酒盏的酒一口干下,挑着嘴角笑着说:“期弥头,我知道你赶来这里的意思。其实把这支余部交给你又有何不可?不过……若是要拿莫离来换,你可舍得?”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似醉话,似玩笑,又似认真。
独孤公子听了脸一白,不知该怎样往下接,举着酒盏愣在那里。
我也愣了。就算爱说笑,这样的玩笑开得吗?
宇文泰见了,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阿奴说笑的,失言,失言!”
独孤公子的表情这才不自然地放松下来。
宇文泰问我:“莫离你嫁给期弥头也三四年了吧,日日相伴,怎么还没给他生个一儿半女?”
我脸一烫,转头不理他。这个粗人,这事怎么能问出来!
独孤公子说:“她未嫁给我。”
我心头一凛。他的声音清澈冰凉,似是不悦。也不知在不悦什么。也许是因为宇文泰说话太过分了。
只见宇文泰脸一僵,那僵硬只是一瞬,快得我未及看清,他已恢复笑脸,说道:“哎呀,真是可惜了,我一直以为三年前你们好事已成。我倒是——我已娶妻了。”
我刚刚还在怀疑他脸上那一僵是我的幻觉,他的下一句话又令我一惊。
独孤公子也吃了一惊:“你什么时候娶妻的?妻室何人?”
他突然间看上去有些意兴阑珊:“半年前,在夏州刺史任上,娶了当地豪门于氏的嫡次女。”
“现在人在哪里呢?”独孤公子又问。
“在夏州。原在武川的姬姚碧儿如今也在夏州,去岁刚生了个儿子。”他似是有些醉意涌上,只左右晃荡着手中空空的酒盏,百无聊赖。
独孤公子笑道:“这样的好消息,我不问你也不提。偷偷坐享着齐人之福。”
宇文泰嗤地一笑,不屑一顾:“女人家整日争风吃醋有什么意思。”说着他把目光瞥向我:“还是莫离好,我阿干只日日对着你一个,一心一意。你虽不是妻室,也胜似妻室了。”
不知为什么,说到这个话题,气氛忽然凝重起来。
我抬眼悄悄看他,见他眉上一道疤痕,切断了整齐的眉毛。细看去有些狰狞。
隔了几日,不知为何,本已决定要留在宇文泰军中的独孤公子突然改变了主意,带着我离开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已是二月,本已开始转暖,可是那天,却纷纷扬扬下起了鹅毛大雪。
宇文泰独身为我们送行三十里。他未披斗篷,大雪落在他的头上肩上,待到停马话别,他已一头白霜。
仿佛一夜白发,就这么匆匆老去了。
他看着我们,神色郁郁不乐,说:“下次也不知何时再见了。”
独孤公子也勉强笑了一下:“你我各自珍重,总会有机会的。”
宇文泰将目光移向我,只片刻又移开,似是轻叹了口气,对独孤公子说:“你们去吧。”说罢回马而去,那银甲的寒光渐渐消失在飞扬的大雪中。
风大雪急,我们迤逦前行,行了两日,才到雍州。此时天色已晚,独孤公子吩咐驻营。
很快,雪地里就起了几顶行军帐篷,燃起了一个个温暖的火堆。
简单吃过晚饭,我见他独自坐在火堆前,望着熊熊篝火发呆,也不知他有什么心事,便过去,将头靠在他肩上,轻声问:“公子是有什么事情烦恼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我说:“公子不必烦恼。贺拔岳的余众被宇文郎君领着,日后公子也可用为援手。”
他轻轻说:“我并非在烦恼这事。”
“那公子是为什么?”
他轻轻扶着我的肩膀,看着我问:“莫离,你会离开我吗?”
我轻笑:“怎么会?我怎么会离开公子?”
他轻轻吐了口气,没有说话,伸手将我的头按进他胸前。
这时贺楼齐在外面说:“大都督,皇帝特使元毗来了。”
独孤公子微微诧异:“他怎么会在这里?”
“至尊听说大都督在陇关,特遣元毗来宣征大都督入朝奉驾。”
独孤公子哗地一下站了起来。动作太快,身上的龙鳞铠甲发出悦耳的哗啦声。
皇帝在洛阳处处受高欢挟制,想要在身边扶植自己信得过的能人。他想到了独孤公子。但一直顾忌着贺拔胜,无法接洽。正好近日得知他出了荆州,便赶紧派元毗出来找他,召他立刻到洛阳。
当即,独孤公子决定调转马头往东。又派彭武回荆州,将自己的部曲侍从都调到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