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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子越来越沉,已经有八个月了。脚肿得很厉害,所有的鞋子都重新做了大的,脚面还是肿出来,像发酵的馒头。
宇文泰带着毓儿来过两次。那孩子刚满周岁,眉眼和宇文泰有几分相似,只是因为还小,却没有他阿父那样鹰视狼顾的神态。反而是那双凤目看人时极有神采。
身子沉,我也抱不动那孩子,便让秋彤抱在手里,我逗着玩儿。
宇文泰在一旁看着笑:“你既然这么喜欢毓儿,不如等你生下孩子,将他也一并放在你这里一起养着如何?”
这人说话总是不着调。我抬头白他一眼:“毓儿的生母还好好的,做什么放到别人身边去养?你不想毓儿在父母亲身边长大么?也不怕姚阿姊同你急。”
他被我一呛,咳嗽了一声,说:“我这个阿父成日里也管不到他。冯翊公主又总是给碧儿脸色看,见着毓儿也横鼻子竖眼的。”
我取笑他:“你又没那本事摆平妻妾,还非要三妻四妾,凭什么连累孩子跟着受白眼。”
他大笑:“我不过一妻一妾,怎么就三妻四妾了?”
独孤公子在一旁听着说:“若真是如此为难,还不如另置别院给阿姚和毓儿,也免得和冯翊公主日日相对受闲气。”
宇文泰嗤的一笑:“你以为碧儿势弱吗?她可是咱们武川镇人,多厉害的娘们。元氏也没法奈何她,只是整日冷眉冷眼说些酸话罢了。我是担心毓儿小小年纪就成日看这些女人家争风吃醋,男孩子从小就折了志气。”
我一边逗着毓儿一边说:“既然姚阿姊那么厉害,自然会护着儿子。你又担心什么?我看毓儿这相貌,将来必成大器。”
宇文泰说:“那要成了大器,可要讨你们的嫡长女做媳妇的。要是平平庸庸,我也没脸提这事!”
独孤公子笑道:“恐怕难。”
宇文泰眼睛一瞪:“你们还真的非要我的嫡长子来配啊?那等我的嫡长子生出来也不知猴年马月了,你们这千金等得了吗?”
独孤公子被他的认真样逗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说:“都说这胎是个男的。成日里闹得很凶,在他母亲肚子里拳打脚踢的。”
我开始走到哪里都需要人扶着,走一会儿就喘得厉害。我想,还有一个多月赶快过去吧,孩子啊,你快点出来,不要再折磨母亲了。
可是他在我肚子里安安稳稳,时常生龙活虎地一脚踢来。
这捣蛋鬼,必是个男孩了。我每日虽然辛苦,但怀着甜蜜的喜悦和期待,盼望着和独孤公子的第一个孩子降临人世。然后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从此拥有一个平凡女子所应有的幸福。
月白天晓。
可惜,我最终没有见到这个孩子。
那日南阳王元宝炬生日,邀了一些公卿去赴宴。因为独孤公子是与他们一道跟随皇帝从洛阳投奔到长安的,因此他的名字也在被邀名单之上。
他同南阳王本也相熟,便欣然前往了。
我等到半夜,他仍未回来。想是宾主尽欢了。我实在熬不住,和衣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这夜难得踏实,孩子竟然也睡得安安静静。
突然一阵腹痛,被捣蛋鬼踢醒了。
我睁眼一看,外面天色刚刚发白。身边衾冷,他还未回来。我不放心了,便起身扶着腰走出去看看。刚走到前边侧院,竟见他脸色发白,匆匆从侧院里出来。
见到我,他一惊,脸色随即更白了:“莫离……你……这么早起来?”
我满腹疑惑:“公子在侧院做什么?”
他眼神闪烁,竟不敢看我,支吾道:“没……没什么,随便去看看。”
我直觉不对,推开他往侧院里走。
他一把拉住我:“莫离,你要做什么?”
我回头看着他。他从来没有过这种表情,闪躲,心虚,愧疚。
他干了什么?
侧院是下人们住的地方,他去那里,做什么?
我的心兀自狂跳,跳得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我觉得全身的血液忽而沸腾,忽而冰凉,直是连手臂都开始颤抖。
不行!我不能被蒙在鼓里!
我甩开他的手,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大步迈了进去。
唉,若不是那么倔,就好了。
女人好奇,小心眼,太认真,爱计较,觉得情爱必要交代分明,一点风吹草动都要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如此方不负两人一世情真。
可是凡事要搞得那么明白做什么?
何不就让一个男人,骗一辈子,瞒一辈子?
总以为一辈子很长,熬不过一个骗局吗?
其实很快就过去了。
我闯进偏院,脚步快得竟连后面的独孤公子一时都没有赶上。
一排小矮房,间间房门紧闭,悄无声息。
唯有一间,房门半敞着。
我两步跨过去,一手推开门。
秋彤正坐在镜前梳妆。面含春色,眸中流光。
见我站在门口,她慌忙站起身行了个礼:“娘子!”
她有些惊慌,双手在身前绞作一团,眼神期期艾艾,瞥向角落里的床。
那床上一片凌乱不堪,半幅棉被挂在地上,遮不住那床单上若隐若现的旖旎春光。
“莫离!”他赶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我用力甩开,冲到床前,一手掀开被子。
全身冰凉。
我再也没有力气了。全身僵住无法动弹。就这样成为一尊石像好不好?封住眼睛,封住口鼻,不说不动,不喜不悲。
不用再面对眼前的不堪景象。
——如那件被他珍视压在箱底的浅色斗篷。
那日他说:“这是你的初/夜,于我,很珍贵。”
恍如隔世。
那夜如玉俊颜。霜冷剑锋。
那夜灿烂星河。寂寂长空。
都恍如隔世了——
那床单上,一片狼藉,几朵淡红痕迹,如盛开的海棠。
刺得我眉心如被钢针刺入,剧痛。
这不是真的。
我的郎君,我心爱的男子,他长风玉立,洁身自好,如雪如霜。
我和他相从于患难,一路从东到西,从秋到夏。我们的孩子即将要出世了。
他掰着我的手心,用手指轻轻在上面划着写,
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我紧紧蜷起手掌。手心生疼如被烈火灼烧一般。
这不是真的……
我恍恍惚惚,口中唤着:“如愿……如愿……”
觉得似乎他从身后一把抱紧我,声音几乎哽咽,沙哑着说:“对不起,莫离……我……我昨夜喝多了,不知道是怎么回来的……醒来就已经这样了……对不起……”
意识已然模糊,鼻子却尤为灵敏。嗅到他身上传来的一阵香气。
那不是他的气味,也不是我的。
那香味,属于另一个女人,却留在了他的身上!
我低头,见他腰上还挂着佩剑,使劲挣开他,转身一把抽出,直指他的咽喉!
心头掠过一阵苍凉的寒意。
竟然有一天,我会与他,拔剑相向。
可又能怎样?难道我可以对着他的心脏一剑刺下去吗?
刺下去又怎样?哪怕血暖寒刃,也暖不了这寒冷刺骨的冬天。
这一世真长。长得任何变故,都让人措手不及。
我透过泪眼看着他。他紧蹙着剑眉,喉咙抵着剑尖,不动。任我发落。
秋彤在我身后噗通一声跪下,抖着声音说:“娘子恕罪!是……是将军半夜进来的……奴婢不敢……”
“闭嘴!!”我冲她大吼。
我从没有如此大声地说话,从没有如此失态。
可我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
我本是怜悯她,不愿她乱世中孤身一人流落在外。可她,却一刀刺在我的心上,把我心上那个完美无瑕的男子,刺得面目全非。
我的手在发抖,几乎持不住剑。这长剑好重,握在手中,手腕几乎要断,也终挽不回这颓势了!
泪水滚落了。
我从没有见过他如此狼狈的表情。我见过他决绝,温存,坚定,柔情,失望,欢喜。唯独没有见过像此刻这般,懊恼,后悔,惊慌。
冰锋寒刃,终是不及斯人,冷。
他不该是这样的……
什么都一败涂地了!!
“你骗我……”我喃喃道。
从定州,到洛阳,到荆州,都是幻象!
突然腹中一阵坠痛。我顿时浑身无力,咣当一声,剑掉落在地上。
我满头大汗,扶住肚子慢慢跪了下去。
仿佛凭空里长出一只手,在我的肚子里,拖住那孩子,死死地往下拽。
“莫离!”他惊慌失措,上来紧紧扶住我。他举起衣袖给我擦额上的汗,一壁着急地问:“你怎样?肚子痛吗?你怎样?”
回头冲秋彤大吼:“快去找大夫啊!!”
可是来不及了。我只觉得那孩子轻轻踢了我一脚,之后又是一脚,又是一脚。
翻江倒海的疼,仿佛是那孩子剧烈的挣扎,他还没有看一眼这个世界,他还不想就这样死去。
可是那一下,一下,却越来越轻了。
有温热黏稠的液体从身体里流了出来,顺着大腿,一直流到地上。我低头一看,已将裙子染透,深深一块颜色,丑陋得不愿去看。
我觉得全身开始逐渐凉下去。似乎随着那些温热的血,我的体温,我的灵魂,我的所有希望,都如大江东去了。
我的脑中只盘桓着一个念头。这不是真的。这不会是真的!
我的孩子,在一点点死去……
“如愿……”我低低唤道。
他一把抱起我往外奔,口中急急唤着:“莫离!你撑着!我带你去找大夫,不会有事的!!”
我不想再停留在这个怀抱里。可是我浑身无力了。
只有身下的血,还在不停地流。空气中散开淡淡的血腥味。
那个冬日雪天,在黄河边上,一地的死尸,也是这样的血腥味,萦绕在鼻间……都是不散的阴魂……
只觉得一阵翻江倒海的剧痛袭来,忍不住惨叫了一声。
眼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