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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马车有气无力地走过街道,车轱辘压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我掀开车帘看向外面。还在正月里,又下了这么场大雪,街道上几乎没有人。
只有鹅毛般的雪花卷在风中乱舞。一片茫茫灰白,如另一个清净世界。
贺楼齐在车外说:“这么冷的天,娘子要什么东西让下人来买就行了,何必要自己跑这一趟?”
我靠在松软的垫子上,懒懒说:“在家呆得闷,不如出来透透气。”
贺楼齐说:“你瞧这天气,谁还会在外面呆着?眼看着娘子这阵子气色差得吓人,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瞧瞧?”
“唉,瞧什么?”我薄笑一声,“人生一世,怎么也非得有一死不是?”
贺楼齐噤了声。
草木皆兵。
正百无聊赖,见前面一家水粉铺子还在开张,便吩咐贺楼齐把车驾过去。
店里生着炭火,暖烘烘的。主人家是个四十开外微胖的中年男子。或许我是今天唯一的客人,又见我们穿戴考究,他热情地将我招呼进去。
如今长安城里能驾马车出门的可都是达官贵人呢。
一排排妆品摆出来,琳琅满目。店主人兀自滔滔不绝地介绍。
我一样样看过去。
深灰色的青雀头黛,刚从西域传入不久,尤受贵妇喜爱。画出的眉朦胧如烟雨中的远山。甚美。稠密润滑的膏状胭脂也是近几年才时兴的新玩意。不光有鲜红的口脂,还有时下喜欢新鲜玩意的女子们爱用的乌色口脂。
我笑着回头对贺楼齐说:“这颜色和中了毒似的,谁会用?”
那店主人陪着笑说:“确实不多人用,但有些风月中的女子喜欢别出心裁来招揽恩客。”
啊。触动我心底的隐秘了。
我垂眸,又一件件看过去,有一件粉,细腻润泽,颜色泛着暗暗的紫,紫中又带红。问:“这是什么?”
店主人说:“这也是新玩意,据说是南边一个宫人制的,将米粉或胡粉掺入葵花子汁,唤作紫粉。敷在脸上白里透红,气色上佳。”
见我兴趣寥寥,他挑出一件东西来递到我面前:“女郎可喜欢这件?”
那是个精致的桃木小盒,巴掌大,镂空雕着只画眉。打开一看,里面晶亮闪耀一片,尽是些金箔剪成的花钿。
我问贺楼齐:“你可知这个?”
他尴尬一笑:“不就是花钿么?娘子拿我寻开心呢。我虽是个粗人,但日日在街上还是见到有女子贴在额心面颊的。”
我抿嘴一笑,又问:“那你可知来历?”
他挠挠头:“这却难倒我了。这女子用的东西,我一个粗人,哪知道来历。”
我轻轻一笑:“据说是早些年南边宋武帝的女儿寿阳公主一日卧于含章殿下,有五出梅花落在额上,拂之不去,三日才洗净。宫女们见额间贴花娇艳动人,就开始竞相模仿,逐渐传入坊间。”
店主人说:“这位娘子见多识广。我这里不光有金箔花钿,还有鱼鳞和茶油花饼做成的。那又各有风情了,可要再看看?”
我眼中闪着花钿的金光,真是光华夺目,灿灿生辉。这一片,贴在眉间,实在是盛年韶华,风情万种。
可是又有什么用?
忽然觉得意兴阑珊,随便挑了几样,便离开了。
却是什么都失了趣味。
走了半条街,忽然听到贺楼齐在外面说:“迎面来的那是大将军家的马车吧?”
我探身掀开车帘子,一阵冷风窜进来,带进来一把雪花,落在我的膝盖上。
只见那马车停在一间糕饼铺门口,一个侍女从车上钻下来。那帘子一掀起,便隐隐看到姚氏坐在里边,端正美丽,嘴角扯着笑意,探出半个头,不知对那侍女说些什么。
手里抱着个孩子。
毓儿。
贺楼齐回头问我:“是姚氏夫人和毓小公子,小娘子要去打个招呼么?”
武人性直心粗,不觉察这世间的东西,十之八九已成我的痛脚。
我放下帘子轻轻说:“不用了,掉头绕道回去吧。”
我靠着垫子轻轻闭上眼,觉得累了。
确实是容易累。那日之后,仿佛大半的精力都从身体里流走,如今只是拼命苟延残喘罢了。
听说是昏了几日才醒。醒来时谁都不认得,连独孤公子都不认得。只觉得这个俊俏郎君好生面熟,似是曾经相识。
后来慢慢记起了——
我倒情愿一直都忘记。就可以从头开始,再爱他一次。
我知道,即使再一次从头开始,我依然会爱上他。
他是我的劫。
待我记起他,便发觉他一下老了好几年。仿佛一不留神,时间都赶着从他身上溜走了。
我们的孩子也溜走了。
啊,不提也罢了。想好了再不提的。
只是,那镜中,曾经是幸福的浮肿的脸,如今一下子瘦了下来。颧骨高高凸着,形销骨立。
又何止是脸。
身上一切的,曾经怀过一个孩子的特征,曾经幸福而饱暖的一切特征,都消失不见了。
只剩下一副败落的身躯。像深秋里落尽了枯叶的那些细弱的梧桐枝。
一夜间,疾疾地盛景凋年,人比黄花瘦。
听说是个男孩。
我一时恍惚。
贺楼齐回头换着话题说:“娘子还不晓得吧?前些天大将军鸩杀了元修了。上了庙号孝武,今儿又扶了元宝炬登基,新帝已下诏封了大将军丞相一职了。”
宇文泰。他真的下手了。将元修从洛阳骗到长安,又学魏武那样,挟天子以令诸侯。元修不听话,他就干脆杀了,再另立个听话的。
如今军政大权尽在一手了。
我想到他那双眼睛。明明是俊秀凤目,却透出狼眼的光。他果真是那样的人。
“公子怎么说?”我轻轻问。这么大的事,他没同我说呢。以往,都会回来同我说的。
“将军自然是有些不痛快。可大将军和他是什么样的交情。再说,元修本就德行浅薄,认真说起来,也配不得天下。大将军鸩杀他的理由也算充分。”语气颇为不屑。
“哦?”我从未听说,一个臣子,毒杀皇帝,还有什么充分不充分的理由。
“嗨。”贺楼齐的语气突然间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继续说:“元修厌恶皇后高氏,他三个堂妹一直不令其出嫁,反而共居于宫中,行乱伦之事,等同妃嫔。这是朝堂内外皆知的事情。但是太难看,一直不曾有人提出。这次大将军不仅毒杀了元修,还一同杀了他最宠爱的那个堂妹,平原公主明月。”
啊,真有趣。秽乱肮脏的宫廷,那高贵的十二旒白玉藻后面隐着这么龌龊的魂灵。竟是这样的人,在主宰天下苍生可欺可悲的命运。
到了家中已天色擦黑。独孤公子听到动静,疾步迎出来,搀着我一壁问:“这样大雪的天气,一个人跑去哪里了?”
我冲他微微一笑:“在家里呆得闷了,出去走走。买了些水粉。”
他伸手将我的斗篷拉紧,拉着我快步走进屋里。一下子温暖了。他替我解下斗篷,伸手搓着我冻得冰凉的脸:“身子还这样弱,别又生病了。”
我点点头,伸手抱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胸口。
像一个既定的习惯。我只有他了。
只是心里有一块,像是被挖空了。外面呜呜的风声仿佛也吹了进去,幽咽作响,凉透骨髓。
也许假以时日,这个被挖空的洞会被重新填好。我和他还有漫长的一生要一起度过,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拙劣地来填补这个血肉模糊的空洞。
吃过晚饭,我们坐在厅里烤着炭盆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忽然外面吵嚷起来。只见秋彤一路拨开试图拦住她的仆人,径直闯了进来。
我已许久没有见到她。但既是清白已给了他,便不好打发出去了。偷听得下人们私下谈起说,说是放到庄园里去看田地了。此时见她,头发蓬乱,面色灰沉,一身粗布衣裙,窄袖,颜色老旧晦暗。大约也不如意。
冒着风雪闯进来,做什么?
独孤公子冷着脸,冰着声音:“你来做什么?”
他视她为耻辱。白璧微瑕,尽在此处。
秋彤涨红着脸,看看他,又看看我,噗通一下跪在门外的雪地里,大声说:“奴婢有身孕了!”
独孤公子噔地一下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我的心,又被狠狠一刺。
她红着眼眶,深深地磕了个头,抬起来的时候,额上沾了些雪屑,慨然说:“奴婢卑贱,蒙将军宠幸,原是不配。可如今天可怜见,赐了我这个孩子,还请小娘子容我生下将军的骨肉!”
呵,我冷笑,竟是冲着我来,直接将了我一军。
也是,这种事情,本该由她告诉管事的,再由管事的悄悄告诉独孤公子去处置。她竟直接闯进家来,昭白于我知道。
也不知是护子心切,还是想再狠戳我一次。
将就将吧,已被她将了一回,还怕什么。
我转头看了看独孤公子。他的神色有些微妙,愤怒,却又有些犹豫。
他的确是愤怒的,本已一切止息,从此当没有那件事。几个月后我依旧风光进门,成他的妻。从此岁月详静,好生一起将天长地久再从头来一遍。
可是,那毕竟是他的孩子。天可怜见,又给了他一个孩子。
无人可怜我。
我伸手拉一拉他的衣袖,拉着他坐下,笑着对他说:“难得有这样的福气。既是天意,就接受吧。”
“莫离……”他讶异地看着我。
我这个妒妇,又刚刚没了自己的孩子,竟然容下了对面的那个。
我垂首看着暗色的地面,轻轻说:“给她拨间好屋子,挑个下人过去。是公子的孩子,我也高兴的……”
听着是假,却是情真。
我还是爱他的。在这一刻,留下秋彤,我知道,我还是爱着他。
夜里睡下,我们都沉默不语。仔细想来,我们也太久没有两相缠绵的温存了。总是这样的沉默。快要沉默成两尊遥遥相望的石像。
外面风雪已止,满地的白雪映着院子里点着的烛光,亮如白昼。
从窗户透进来,地面也映起暗暗的光华。
我爬到他身上。他睁着眼,双眸如墨。
他伸手抱着我的身体,轻轻说:“我对不起你。我什么都对不起你。”
我伸手抚着他的脸。他的鼻翼眼角,都有了细细的纹,利刃轻划过一般,开了细密的口。岁月无情无义地从其间破出,一去不回。
我心生悲凉。他终会老去,老到满头白发,目光浑浊。我也会老去,老到满脸皱纹,垂垂朽朽。到了那时,我们四目相对,什么爱恨缠绵,都作了墓碑上的铭文。又能改变什么?
他到死,都会是我的爱人。
我吻他,他也来吻我。如**的兽,翻身将我压下。
翻皱了锦衾,撕破了纱衣。我紧紧抓住他宽实的背,指甲刻上一道道血痕。他吃痛,闷哼着,用力地还回来。
最原始的渴望,依旧一同沉沦。
我闭着眼,觉得有冰凉的液体从脸上滑落了。
爱与恨纠缠着,已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