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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很久没有像这晚一般缠绵。这一场离别,又将我们牵系得如最初一般紧密。
窗户纸薄,寒气凉凉钻进来。他抱紧我问:“冷不冷?”
我笑:“长安更冷。”
他也笑,伸手抚着我丰盈的长发,说:“莫离,我有件重要的事,这些日子已在心里想了千百遍。如今你也来了建康,我等不及想要现在就同你提。”
“什么?”我抬起脸,借着昏暝的夜色看他。
他说:“我要娶你为妻。我非常想娶你为妻。”
我心中一暖。在经过这么多事之后,在我的手沾上淋漓鲜血之后,他还愿意娶我为妻。我已不愿再跟他分离。哪怕他以后还有妾室,我也不在乎了。
我垂目问:“公子还愿娶我?”
他说:“这么多年,我的想法都没有变过。能娶你为妻,是我觉得人生里最好的事情。”
我低头抚着他光滑的胸膛,轻轻说:“好。”
他喜上眉梢:“你总算愿意了?”
“我只想长久地和公子在一起。”再不愿有那锥心刺骨的冷漠和分离。
他欣慰一笑,说:“我已知道你家在哪里。我打听过,你阿母几年前去世了,如今当家的大概是你的庶母蓝氏。你阿父现在是十五班尚书左仆射,如今邹家只有两个庶子,一个是二班公府祭酒,一个是三班公车令。你先回去认了父母,我择日上门提亲。”
没想到阿母已经不在了。我出事时家中只有一个大兄邹榛。想是后来庶母又生了一个儿子。邹榛比我大四岁,小时候从来不爱同我一起玩耍。
说来奇怪,听说阿母不在了,我竟流不出泪来。在记忆里,那已经是一个虽然慈爱,但已经非常模糊的影子。
心里却另有为难:“他们还愿不愿认我……”那样大的门楣,怎么愿意认一个曾经误入风尘的女儿。
他知道我的心思,抚着我的头发:“他们不知道的。你被迫离家多年,如今好容易回到建康,也该回去认亲,你是有娘家的,你是家里的嫡长女,该风光出嫁。”
我的心里泛起一阵柔柔的澜漪。他不愿我再因为出身受人羞辱。他为我想得那么多,那么远。我还有什么可作更多的要求?以邹氏嫡长女的身份嫁给他,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第二日一早,我被贺楼齐送到邹府门口。站在那朱门前,我的心狂跳不止。我走时,这里面还花团锦簇。现下母亲已不在,庶兄弟如今还是最末流的闲职小官,想来也不长进。这门里又是何等样光景呢?
贺楼齐上前敲门。
过了一会儿,一个仆从前来开门,见了我们,客气地欠了欠身子问:“两位找谁?”
这年轻的仆人我没有见过。我向他欠身行了个礼,问:“请问府上邹公在吗?”
仆人笑着说:“我家主人在官衙里还没回来呢。不知娘子是哪位?”
我一犹豫,又问:“那陆管家在吗?”
小时候陆管家最疼爱我,常抱着我去街上买糖吃。他或许认得出我。
那仆人一愣,说:“我家管家是姓蔡的。”他略一沉吟,又说:“哦,娘子说的是之前那位管家吧。他前年生了一场大病,已经去了。”
啊,竟连陆管家都不在了。真是一去经年,物是人非。
那仆人好生奇怪,皱着眉头问:“娘子可是我家主人的旧友?怎么认得陆管家?”
我尤不甘心,追问:“那么老邹公呢?”
仆人说:“老主人在家,但是正在病中,恐怕不方便见客。娘子不妨留下姓名,等主人回来小的好通报,也好给娘子回音。”
祖父还在!我激动得一把拉住他:“请你现在就往老邹公跟前传个话,就说……就说明音回来了。”
那仆人疑惑地看着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大叫:“莫非你是明音女郎?!”
我欣喜万分:“小郎君知道我?”
那仆人一个劲点头:“知道知道!老主人总提起你,前两天在病中还喃喃念叨呢!快请随我进来!”
他领着我快步走在前面,直是脚下生风地小跑起来,一路大声喊着:“老郎主2!老郎主!明音女郎回来啦!”
我跟在后面,听得内室里传来一阵咳嗽声,一个苍老的声音断断续续说:“什么?明音?”
我跑进去,一头跪在他面前,泪已落下。磕一个响头,唤道:“祖父!”
那榻上卧着一个垂垂老者,须发尽白,眼珠浑浊。他挣扎着从榻上做起来,探下身觑着眼睛看我,口中含糊不清地问:“明音?真的是明音?”
我哭着又俯下身去磕了一个头,哭着说:“是不孝的孙女明音回来了!”
说着撸起自己的衣袖。
在我的左臂内侧,离手腕约三寸的地方,有一块圆形的胎记。
祖父对着那胎记看了半天,顿时嚎啕出声:“明音啊!这么多年你去了哪里呀!!你祖母和你的阿母都已经不在啦!!太迟啦!!”
他仿佛立刻有了精神一般,竟吩咐仆从给他着好衣裳,从榻上起身,又一一吩咐道:“快去官署通知老爷,再着人到外面把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找回来!明音回来了!”
他无比欢喜,佝偻着背拉着我的手到庭院廊下,指着那些尚在开放的菊花说:“你看,你看,菊花,都还在哪!我让他们用心侍弄,我的明音,最喜欢菊花,是不是?”又回头看着我,无限伤感地说:“你那只花子,自从你不见了,他也跟着你不见了。一定去找你去了!找不到啦!”
花子是我小时候一起玩耍的那只黄白相间的猫。没想到,猫也如此有情。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一个女子的声音传了过来,语气中似有愠怒:“明音回来了?怎么会呢?不是骗子吧?”
我回过头去一看。虽十几年未见,容貌有了很多改变,但我还是一眼看出了她是庶母蓝氏。如今说话声音都大了很多呢。
我低头向她行礼:“阿姨3,多年不见了。”
她走到近前,那双眼睛里露出嫌恶的目光,说:“真是明音吗?我完全认不出来了呢。”
祖父在一旁哼了一声:“你何曾关心过她?”
蓝氏被祖父一说,立刻噤了声,讪讪道:“即是大人公4认得明音,我便让人去收拾出一间好屋子来。”说着转身便走了。
祖父见她走远了,说:“别理她。你母亲不在了,她就整日拿大!”
拉着我在廊下坐下,问起我这些年的经历。我只得简单叙述,被人拐卖,几经辗转,卖到一个大户人家做侍女,后来因缘巧合,被独孤公子赎了出来。
祖父努力睁着眼睛,问:“独孤信?是如今客居在建康的那个西魏的鲜卑将军吗?”
“是。”我指着贺楼齐,“这就是他的侍卫,护送我回来的。”
“好。”祖父点点头,“他对我家有大恩德,我要好好谢他!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他救了我的明音啊……”
说了一会儿话,父亲和两个兄弟也都被家仆寻回来了。父亲拉着我看了一会儿,又看了我手臂上的胎记,说:“没错,是明音。”
邹榛却说:“凭着一块胎记就确定是明音妹妹了?须知这天下有胎记的女子何止千万。”
他的弟弟也帮腔说:“就是,别是个骗子吧。看着祖父年迈,老眼昏花,爹5又思女心切,想来骗些好处。”
他叫邹椿,便是庶母所生的第二个儿子。
祖父怒道:“胡说八道!榛儿从前不与明音亲近,当然不记得她的样貌。椿儿更是连见都没见过!”
这时蓝氏走过来,恭敬地说:“大人公,饭都备好了。大家入席吧。”
说着瞟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晚饭后,祖父和父亲尤拉着我絮叨多年的旧事。听说奶娘在秦淮河边丢了我,又悔又惧,第二天就悬梁了。
父亲说:“那独孤信是个忠义之士。主上很赏识他,一直想留下他为朝廷效力,封赏了几次,他坚辞不受,说必要回到北朝去。你这些年就是一直跟着他吗?”
我听父亲说起这话,便离了座位跪倒在地,恳切说道:“祖父,爹,独孤公子与我有再造之恩。而且我们情投意合。如今他有意上门提亲,娶我为妻。请祖父和爹允了这门婚事。”
祖父和父亲面面相觑,半晌,父亲说:“你可知道,今日朝上接到长安的国书,不日又将有使者前来,同皇上商讨独孤信还朝的事情。他的心也不在建康,我看他终归是要回去的。你刚回家,也要跟他一起再回北边吗?”
我低头不语。
父亲见我这样,叹了一声:”罢了,为父无缘看着你长大,但能亲手操办,送你出阁,也不枉我们父女一场。”
祖父亦在一旁沉沉地叹了口气,跟着说道:“女儿总是要嫁人的。远是远了点,但独孤郎是个出类拔萃的丈夫,又对你有情有义,明音也算有福气。”
这时邹椿走进来,笑着说:“我当怎么凭空冒出个阿姊,原来是要嫁人了,来要嫁妆的。”
父亲脸色一沉,喝道:“住口!你胡说什么?!”
祖父也气极,骂道:“竖子!我邹家就要败在你们兄弟手上!你阿姊在北朝流离多年,受尽苦楚。你们作为兄弟,有没有心疼过她?!她就是回来要嫁妆的又如何?她是家中惟一的女孩,又是嫡出,我邹氏难道就不应该风风光光地嫁女儿出阁?!”
说着剧烈地咳嗽了一阵。
我连忙扶住他:“祖父别生阿椿的气。阿椿还小。”
祖父依旧骂道:“小?他吃喝嫖赌哪样不会?光不会好好念书!于仕途也不知长进!我邹氏家门不幸啊!”
邹椿斜着眼睛哼声对我道:“谁要你替我求情了?我可不认你这个阿姊!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骗子!”
说罢一转头出去了。
父亲有些尴尬,对我说:“蓝氏无能,你母亲去后,家里就没人好好管教孩子了。竟长成了这样!”又想起一事,说:“对了,你母亲已经去了五年了,你这两日去墓上看看她,给她烧个香。也让她知道,你回来了。”
父亲提到母亲依旧黯然神伤。他对母亲还是有情的。
注解:
1大同:南朝梁武帝年号。因此时主人公在建康,故用梁朝年号,非笔误。下同
2郎主:魏晋时下人对主人的称呼。《宋书.王弘传》:奴客与符伍交接,有所藏蔽,可以得知,是以罪及奴客。自是客身犯愆,非代【郎主】受罪也。如其无奴,则不应坐。
3当时管庶母叫“阿姨”。《南史萧子懋传》:晋安王子懋字云昌,武帝第七子也。年七岁时,母阮淑媛尝病危笃,请僧行道。有献莲华供佛者,僧以铜罂盛水渍其茎,欲华不萎。子懋流涕礼佛曰:“若使【阿姨】因此和胜,愿诸佛令华竟斋不萎。”七日斋毕,华更鲜红,视罂中稍有根须,当世称其孝感。
4大人公:南北朝时期称呼公公为“大人公”。《颜氏家训》:古者,子妇供事舅姑,旦夕在侧,与儿女无异,故有此言。丈人亦长老之目,今世俗犹呼其祖考为先亡丈人。又疑“丈”当作“大”,北间风俗,妇呼舅为【大人公】。
5爹:南朝称父亲为“爹”。《南史.萧憺传》:人歌曰:“始兴王,人之【爹】,赴人急,如水火。何时复来哺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