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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对阵演习,宇文泰亦将两个孩子带去。
毓儿自不必说,觉儿也像是一夕间长大,很快适应了军中的生活,每天回来都拉着我不停地说这一天发生的事情。
有一日突然悄悄同我说:“阿父是不是不喜欢那个独孤信?”
我心中一惊。何以这么小的孩子都能看出他们之间的嫌隙?还是宇文泰表现得太过明显,让一个孩子都轻易察觉了?
我问:“你怎么知道?阿父和骠骑将军是同乡呢。”
觉儿爬上我的膝盖,双手搂着我的脖子,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我,认真说:“我这次没有见到萨保阿干,毓儿阿干说阿父前年将萨保阿兄也派到陇右去了。独孤信明明是那么能干的人,阿父为什么还要将萨保阿兄派去呢?毓儿阿兄说,大概是为了监视他。所以我觉得阿父不喜欢独孤信。”
我真没想到,他们兄弟俩私下里竟然会讨论这些军国之事。便对他说:“你们还小,在一起玩儿就玩儿,不要讨论这些事情。”
觉儿轻轻挠了挠头,说:“可是阿父若不喜欢他不信任他,我和阿干也就不能喜欢他了。可是我却挺喜欢他……家家,阿父是不是真的不喜欢独孤信?”
我抚着他柔软的脸颊,心中千头万绪。
我该怎么告诉他,即使他的父亲不喜欢独孤信,即使他的阿干们也不喜欢独孤信,独孤信却永远不会伤害他和他的兄弟们。
正在犹豫间,宇文泰进来了。一见觉儿黏在我身上,故意板起脸来,说:“都是个军人了,怎么还抱着阿母不放?”
觉儿嘻嘻一笑,乖乖地从我膝上爬下去,走到宇文泰身边去伸手吊住他的胳膊。
这是他们父子爱玩的一个游戏。让觉儿挂在他的胳膊上荡秋千。
阅兵已经结束,不日就将返回东雍州。这些日子觉儿的成长尤为让宇文泰高兴。此时他心情极好,让觉儿挂在胳膊上荡了一会儿,笑问:“同你阿母说什么悄悄话呢?”
我的心一跳,正要出声,觉儿已经心无城府地说:“我在问阿母,阿父是不是不喜欢独孤信。”
“哦?”他一笑,抬头看了我一眼,伸手将觉儿抱起来,问:“独孤信是阿父最为倚重的大将,阿父怎么会不喜欢他?”
觉儿在那一刻,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表情,犹犹豫豫地说:“是毓儿阿干说,你派萨保阿干去秦州是为了监视独孤信。”
宇文泰微微露出不悦的神色,说:“他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捕风捉影的鬼话!”说着将觉儿放在了地上。
我不便开口,觉儿也察觉到他的不快,悄悄看了我一眼,低头不敢再出声。
过了一会儿,大约是想好了说辞,宇文泰在觉儿面前蹲下身子,耐心对他说:“陇右是很重要的一个后方,北有柔然西有吐谷浑。我将萨保派去是为了帮助他。只有陇右稳定了,我们才有精力专心对付东边。你说,我若不信任独孤信,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地方放心地交给他?”
觉儿似懂非懂,但也认真地点了点头。
宇文泰又说:“你记好,独孤信是阿父的好朋友,阿父很信任他。以后若是你们有了困难阿父帮不到你们,你们可以放心地去找他。”
觉儿又点点头。宇文泰这才一笑,将他抱起来,又认真说道:“居于高位的人,尤其不可说人是非。记住了吗?”
觉儿伸手搂着他的脖子:“觉儿记住了。”
宇文泰笑着将他放到地上:“让纥奚东带你去找毓儿玩儿去吧。”
见觉儿出去了,他回头看看我,走过来戏谑道:“做什么一脸委屈的样子?”
我亦轻声一笑。
心照不宣地,让这场尴尬过去了。
他一把将我揽过去,说:“你以为我还会怀疑什么?”
我低低说:“我怕你不高兴。”
他说:“当时你生邕儿的时候难产。那些产婆大夫都说你不行了。你连气都没了,脸也灰了,手也冰了,胸口也凉了。只有我不信,我不信你会就这么死了。你就是我的,只有我能把你的魂魄唤回来。”
“我欠你一条命。”无以为报。
他笑:“欠着吧。多给我生几个孩子来还。”顿了一下,将我揽紧,又说:“算了,不生了,不要你受那罪了。你好好的就行。”
我倚在他身上,心暖暖地融化了。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如此刻这般爱这个曾让我痛苦不堪的男子。
可我却真的爱上他了。这是命运同我开的一个温柔又残酷的玩笑吗?在离开独孤公子数年之后,我爱上了另一个男人。
次年五月,宇文泰带着我和孩子们回到了长安。从此我们在长安安定了下来。
在接下来的两年里,宇文泰将精力集中于内政,皇帝颁布了他上的三十六条内政法令,推行均田制。他越来越推崇儒学,在长安设立了国子学,致力于培养和选拔儒门学子进入朝廷。
亦越来越少大张旗鼓地去庙里拜佛。一时间,国内热崇佛教和清谈的势头也渐渐淡了下来。
到了大统十二年,国库又开始充盈了。
大统十二年的五月,独孤公子还朝了。
春天的时候,朝廷派义州刺史史宁为凉州刺史。然而原先的凉州刺史宇文仲和拒不接受史宁的取代,据州造反。瓜州人张保也杀掉了瓜州刺史成庆,占据了州府与宇文仲和呼应。随后不久晋昌郡人吕兴又杀掉了太守郭肆,以此来响应张保。
西北一时陷入混乱。
宇文泰随即派独孤公子、开府怡峰和史宁一起讨伐宇文仲和。到了五月,凉州城破,宇文仲和被擒获,连同响应他造反的六千多人,一起解往长安。
听说他身先士卒,带着士兵攻城。如今得胜还朝,皇帝赐宴,又在朝上拜了大司马。独孤公子在长安一时风头无两。
当眉生将他还朝和被拜大司马的消息悄悄告诉我时,我的心里竟五味杂陈。如今连听到他的名字,都成了一种煎熬。
可依然忍不住想要知道。想要在心里悄悄体会属于他的荣光。
这是我的一个不为任何人知道的小秘密,甚至时常不为自己所察觉——他成了梦乡里在云中穿行的月,成了春风中在肩上轻拂的柳,成了溶在我肌骨里明媚而忧郁的灵魂。
然而前尘只能拿来思念,终不似少年时。
这天晚上宇文泰回来,同我说:“有件大事想同你商量。”他拉着我坐下,说:“我近日总想着,该给毓儿定一门婚事了。”
我吃惊,说:“毓儿还那么小,怎么就急着要定婚事?”
他咧嘴一笑,说:“还小?他都满十四了。今年定下婚事,等到明年或者后年十五六,就可以正式迎娶了。”
我猛然惊醒。毓儿已经十四了。兀自发愣,不知不觉,已经溜走这么多年了。
我嫁给宇文泰那年,毓儿才不满五岁。
毓儿刚出生的时候,我还在独孤公子身边。
竟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宇文泰一摸我的额头:“想什么呢?”
我看着他:“我都没察觉,毓儿都十四了。我竟也卅一了。”
他一笑,眼角堆起深深的纹:“可不是?孩子们在慢慢长大,我们都会老的。”
我仰起脸问他:“我可老了么?”
他笑着抚我的脸,说:“是同早些年有些不同了。但还是我喜欢的模样。”
我想起多年之前的那个约定,顿时觉得不安,问:“朝中公卿家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他的眼神中略一迟疑,问:“你觉得金罗可好?”
我心中一惊。他果然还记得那回事。可是金罗合适吗?
见我没说话,他问:“你不愿毓儿娶金罗?”
“金罗合适吗?”我的心如同被绑在一架秋千上,被狂风吹得上下晃荡。
他说:“她和毓儿年岁相当,原也认识。再说早年我和期弥头说定的事……恰好近日他也在长安,正可以商议此事。”
我的胸中突如其来地涌起一阵烦闷,站起身一甩袖子走到窗边,说:“你觉得合适就行,何必要来问我。”
他没有言语,也起身走到我面前,抬着抬起我的下巴,认真地看着我:“你为何不高兴?”
被他挑衅,觉得已无法忍耐。金罗对我来说是个多么特殊的人。她的生母毁了我的幸福,可是她却给在我最孤单凄冷的时候过我无比的欢乐。我对她的愿望只是希望她有幸福的生活,而不是成为一件政治联姻的工具。
我看着宇文泰的眼睛,我忍不住心中的愤怒,一字一句地问他:“为什么你还不放过他?”
“什么?”他的眼睛里神色一沉。
“宇文泰,已经这么多年了,他也一直守在陇右从无过失。为什么你还不放过他?”
他的眼中划过一丝凌厉的愠怒,迎着我的目光,反问我:“是我不放过他,还是你从未放下他?”
他的话如碎冰般尖锐而冰凉地划过我的心。片刻之前,他还说,不会怀疑什么。在那尖锐的疼痛中,我忽然对我们的婚姻感到失望。
或者,他亦对我感到失望?
我低头苦笑,摇了摇头,说:“我还有什么放不下他?放不下的人是你。可是你不该将毓儿和金罗的幸福搭进去。联姻又能改变什么?”
窗外一阵冷风吹进来,如一只手在发间轻扫。冷不提防,又淅淅沥沥下起夜雨来。
雨不大,细细密密,如丝如缕,轻盈而摇曳地飘进窗里,飘在他的鬓发间。
陡然看到那鬓中藏着几丝银白的头发,眼睛被刺痛了。
人未老,发已白。
——不,他在慢慢老去!
时间摧残着他曾经健壮的身体,摧折着他曾经豪迈的自信。他已是个饱经沧桑的中年男子,再不是那年春熙楼上笑得轻狂的少年郎了。
细想来,这些年他在我心中的模样竟没有丝毫改变。我只觉得他该鲜衣怒马,少年轻狂。可我从未曾意识到,岁月侵蚀着他,如浪拍孤崖,从不曾宽厚和善待。
满腔愤懑顿时烟消云散,此刻但觉眼底一片潮热。
只能使劲眨着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
他见了,转身去将窗关上,轻叹一口气,将我拢进怀中,说:“这件婚事,我固然有政治上的思量。你我都知道,王侯将相家的儿女本就少有两厢情愿的美满婚姻,但我亦绝不是要牺牲掉孩子们的幸福。我已问过毓儿,他倒是一直对金罗念念不忘。此事他是愿意的。至于金罗……虽然不知道她是否也有意于毓儿,但毓儿不会薄待她,我们亦会将她当自家女儿看待。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我抬头看着他,轻声问:“那你有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的手轻轻滑过我的肩膀,滑下手臂,牵住我的手,说:“我没有不放心你。我是怀疑我自己。我总是想,在你的心里,我再好也是比不上他的。这些年我们一直都在回避这件事情。但是我已经无法再忍耐下去。明音,你同他相伴九年,如今同我,亦已九年了。我自问对你,能给的都给了。可——我想听你一句话。”
他看着我,眼神忽的露怯,却又充满了渴望。手握着我的手在微微发抖,连嘴唇亦在轻颤。
处尊居显,威重令行的宇文泰,除了新婚那日,我再未见他如此紧张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