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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怔,不明其意。
眉生落下帘子,气呼呼地说:“回府!”
觉儿依旧满腹疑惑,问:“家家认识那位先生?”
我摇摇头。想到他说的话,来不及辨得真假,伸手将觉儿紧紧抱在怀中。
要什么至贵之相?我只愿他们平安终老。
觉儿笑呵呵地说:“那位先生好奇怪,虽是一副落魄潦倒之相,却分明是个见惯世面的饱学之士。我猜想他定是个隐逸的世外高人。”
“何以见得?”我心事重重,只能勉强敷衍他。
觉儿哼了一声,说:“家家看不出来么?他谈吐举止都颇为优雅。丞相府的侍卫要拿他,他一点都没有慌乱,依旧谈笑自若,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和阿父共事的那些整天高谈阔论的公卿们,大概也没几个人都这样的气度呢。”
我低头愣愣地看着一脸稚气的觉儿。我忽然觉得他实在是聪明剔透,总是在忽然之间表现出异于常人的聪慧和洞察力。
简直过于聪明了。
心里反而隐隐担忧。
又突然想起他最后那句话。
“难道忘了昔年在忘川三生石上看到的是什么?”
忘川,三生石,那都是地府里的,都是人死了之后才能到的地方。他为何会有此一问?
“昔年”是什么意思?
他说宇文泰“枉费他在佛前听了几千年的经”又是什么意思?
这些话疯疯癫癫,完全不解其意。难道真的只是他胡言乱语?
“家家!家家!”觉儿又打断了我的思绪。
“怎么?”我回过神来。
觉儿趴在我的膝盖上问:“眉生刚才说那位先生在长安散布谣言对阿父不利,是怎么回事?”
我轻轻一笑,说:“没什么。他不过是有些政见和你阿父不同罢了。现在正是战事紧张的时候,有不用的意见也很正常。这并不是什么散布谣言,也不会对阿父不利。是眉生过于紧张了。”
觉儿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阿母错了。正是因为战事紧张,才更要上下齐心,统一想法。不然民心不是很容易乱吗?《荀子》里说,兵要在乎善附民而已。打仗的时候更要抓住民心才是啊。”
他太聪明了!
我一把将他抱紧,几乎要哽咽:“别读那么多书!”
他有一刹那的犹豫,在我怀中睁着闪亮的眼睛不解地问:“家家不是一向希望我多读书么?”
我捧着他稚嫩的脸,看着那漂亮的五官,说:“家家希望你平安快乐。这样就够了。”
他不知我心中辗转不安,依旧笑眯眯地说:“可是阿父说,我和兄弟们都是相府的孩子,以后是要担着天下的,所以要多读书多做学问,将来才能不误天下苍生,也不辜负阿父和祖辈们辛苦创下的基业。”
到了相府门口,我下了马车,见眉生还是一脸怒气的样子,对她说:“吩咐他们,今天的事都不许丞相面前提。”
眉生知道我的意思,虽不情愿,还是应了一声。
我又说:“差人去打听一下,那人是什么来历。”
眉生说:“把他抓回来审问不就知道了?还要费劲去打听什么!”
我听了有些不悦,打量着她说:“你近两年脾气愈发大了。”
眉生察觉到我不快,连忙低下头,轻轻说:“眉生不敢……”
我叹了口气,说:“兵者为凶器。那人说得也没错,宇文泰从军这么多年,杀戮无数,原本就是折福寿的事。那人又没有对我们做什么,我们何必要再给宇文泰折福呢?我只是想知道那人到底什么来历,说的话可不可信……”
眉生的脸上露出赧色,低着头说:“我明白了。”
过了数日,眉生来说,差人问遍了长安市井,大街小巷,皆没有人知道那人的来历。似乎不是长安人士。
“便没一人认得他?”我倒是愈发不安了。
“只有三五个人,说他姓史名元华,偶尔在福应寺一带给人看相。但是看得时准时不准,所以也就没什么人在意他。史元华这个名字也是旁人问了他自答的,并不知真假。也未有人见过他与谁同行。”
如此,便是真的无法得知来历了。
我摇了摇头。罢了,只当是他胡言乱语的。从此后加倍留心两个孩子也就是了。
战事的煎熬一直持续到十一月。其间宇文泰顶住种种要求出兵救援的压力,稳稳地坐守长安不动。
玉壁被围,战况也难以及时传到长安。只零星听说高欢又是筑高墙又是挖隧道,又是断水又是放火,却被韦孝宽一一化解,始终攻之不克。
十一月中,某天宇文泰忽然喜出望外地回来,见到我,一把将我抱起,大声说:“我们赢了!韦孝宽赢了!!”
他紧皱了两个月的眉头终于松开,我的心也随之落了地。
高欢围城六旬不克,士兵死伤七万余人,尸首无处停放,都葬在一个深坑里。他智尽能索,终于病倒了。
韦孝宽得到消息,又散布他中箭身亡的谣言。为了稳定军心,高欢只能身带重疾坐帐会见诸将。
据说名将斛律金为高欢唱《敕勒歌》。高欢领头唱和,忍不住声泪俱下。
第二天,高欢下令烧营退兵。
宇文泰说得眉飞色舞,兴致所致,走到案前提笔挥毫,写的正是:“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拿给我看,说:“你看,斛律金是敕勒族人,这就是他唱的《敕勒歌》。阴山巍峨,草原辽阔。真是美啊。”
我见他兴奋得像个孩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下你可如愿了。”
他笑容满面地端详着自己写的那幅字,说:“我知道韦孝宽不会令我失望!我已表奏至尊,晋他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进封建忠郡公,以奖其苦守玉壁之功。至尊也已经派了殿中尚书长孙绍远、左丞王悦前去玉壁慰问他。”
说罢伸手环住我的腰,笑眯眯地说:“这下高欢重病不起,我亦可以于内政上多用心力了。而且来年毓儿和金罗大婚,也可好好操办了。”
他以整个山河为筹码做了一次豪赌,此刻亦现出赌徒大胜之后的狂喜。他看着我,口中用鲜卑语唱起《敕勒歌》来。
眉飞色舞,神态轻狂。
青春仿佛又一次回到了他的身上。
刚入冬的时候,宇文泰遣人往秦州下了极为厚重的聘礼。不久又遣媒人过去请期,定下了来年五月初六的婚期。
腊月初八这天是佛祖成道日。我一早便带着三岁的邕儿去福应寺烧香。
那日那个叫史元华的怪人说的话一直让我心中不爽利,近日去寺庙也格外频繁。明知道这种疯言疯语不该当真,可心里就是不踏实。
我们从寺里出来已接近晌午时分。寺门口分外热闹,僧众正在舍腊八粥,因为招来了很多善男信女和路过的人。
侍卫们小心地拨开一条路,一直到马车边。眉生将邕儿抱上车,我也提起裙子正要上去,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怯怯地唤我:“夫人……邹夫人……”
我回头去看。是一个面貌清秀的少年,大约十三四模样,结顶的发髻上包着赤帻,穿着胭脂色的窄袖棉袍。那袍子的衣料质地颇好,只是这少年浑身上下有些脏乱,气色也不好,像好几天没睡觉了一样。
我上下打量着他,只觉得有些眼熟,却不知在哪里见过。问:“你是……”
她仰头看着我,眼里突然噙住泪水,哀哀凄凄地轻轻唤了声:“家家。”
我浑身一凛。
“金罗!”
她噗通跪在我面前,伸手紧紧抱住我的腿哭了出来:“家家!”
我吓坏了。还有几个月就出嫁了,她怎么会从秦州那么远的地方来了长安?
“你怎么在这里?你阿父呢?”我问她。看她如此狼狈的模样,难道是一个人从秦州偷偷跑到长安来的?
她摇摇头:“我是偷着跑出来的。”
我四下看了看。福应寺门口人来人往,若是被别人撞见又认出了也是**烦。我连忙将她扶起来,拉上马车。眉生机灵地将邕儿抱去另一辆车,带着邕儿先回去了。
我催着侍卫驾着马车到了一处旅店,将整个店包下,待到里面的客人都走光了,这才迅速拉着金罗上了楼,进了最里面的一间客房。
这时才顾得上细细看她。
她已完全长成了一个大姑娘,美貌端雅,五官中处处可见她父亲的影子。而更多的,是像她的母亲。
“金罗,这些年你在那里过得好吗?可有人薄待你?”我问她。
她摇摇头:“阿父很疼爱我,所以之前郭氏和现在的崔氏都待我不错。”
她这样说,我才放下心来。从前最担心,就是她这样没有生母又没有外祖家撑腰的孩子在那种宅院里会受继母和其他弟妹的欺负。
她伸手抱住我,语气软软地轻声说:“家家,我好想你。我每天都在想你。”
我的心里既欢喜,又酸楚。伸手轻轻抚着她光滑的头发。
时光静默着。我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她幼年的时候,那时她总是用那墨丸一般闪亮乌黑的眼睛看着我,开心地笑着,张开手臂来唤我:“家家!家家!”
那时,独孤公子南奔投梁,我总是暗暗企盼着,有一天他会重新出现在眼前。
多希望彼时的光阴未曾流走。
金罗从我怀中抬起头,仰着年轻的脸看着我问:“家家你为什么不问问阿父的事?你已经忘了他吗?”
她的话让我觉得伤心。问了又能如何?
我勉强一笑,说:“还是不问了。”
她的眼中露出一丝失望,似是不满,说:“可是阿父很想念你。”
我心中霍然一痛。钝重而深沉。
这些年,虽然眉生总是四处打听了他的近况来告诉我,可他的心思,却无从得知。他一直在往上走。打了一场又一场仗,加官进爵封侯,可是他的快乐或悲伤,我却从来不知。也从不敢去揣测。
见我不说话,金罗急了,摇着我的手臂说:“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真的忘了他?你忘记当年你带着我是怎样辛苦地从长安跑到建康去找他?你忘了吗?”
“不要再说了。”我轻轻打断她。她已经长大了,想必在家中和独孤公子感情很好,这样护着她的父亲。可是她不会懂我们这些年的辗转和辛酸。她永不会懂。
她不解又苦闷,追问:“我每次跟阿父提到你,他也总是这么说。他从不跟我说起你,不跟任何人说起。但是我知道他一直思念着你。我总是偷偷见他一人坐在书房里发呆,一整夜坐在那里。家里那么多弟妹,他却最疼没有母亲的我。”
我已不忍再听下去,起身打了盆水,浸透了巾子,又坐在她面前,给她轻轻擦着脸上的污渍,一边说:“我和你阿父的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如今他有自己的妻子,我也有自己的夫君。所以从此不要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