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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罗还在卧床,尖俏的小脸圆润了,脸色还有些苍白,却浑身上下散发着初为人母的光。
见着我,表情却淡淡的,不见欣喜。
只冷冷说:“听说大家最近也喜得千金了。该好好养身体才是,不必来看我的。金罗哪里受得起。”语气里尽是不耐烦的客套。
我勉强笑了笑:“我身体已经大好。太师也让我来看看你们。金罗,我们也很久没见了。”
她目光倔强地看了我一眼,偏过头去,说:“阿家这是在责怪我没有常去看望你吗?”
她满满的敌意,倒令我一笑:“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何必跟我赌气。”
她扭过头去,口气恨恨的:“我原本还很高兴,以为我和你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她在为她的阿父谴责我,谴责我出尔反尔,临阵脱逃。
我沉默片刻,心中犹豫再三,还是问:“他如今怎么样?”
自从回了长安,便没了半点他的消息。也不知私自离开河阳有没有受到惩处。
金罗转过头来,愠怒地瞪着我,问:“你还有什么必要问他的死活?他是崔氏的夫君,你是宇文氏的妻子,他同你有什么关系?”
我哑然了。是呀,何以要多此一举地问起他。终归是我的错。
然而她并不准备放过我,满腔的愤怒都要在这时候发泄出来:“你同宇文泰确实恩爱啊,又为他生了个孩子。那你当初又何必对阿父惺惺作态,作出一副舍不得放不下的模样令他伤心难过?!何不干脆做个绝情的人,让他彻底死了那份痴心妄想?!”
我心里涌动着难以言表的苦涩,看着她忽白忽红的脸说:“金罗,你对我只剩下怨恨了吗?”
她冷笑一声:“难道我不该怨恨你?我不到三岁你就抛弃了我们另投他人的怀抱。就算当年你有不得已的苦衷,这次你和阿父总算可以破镜重圆了,可你又给了他什么?他为你苦闷了十年,你给他的却还是背叛和伤害!”
够了,我不想听下去了!
我站起身:“你好好休息吧,刚生了孩子不要动怒。我改天再来看你。”
说着要转身离去。
她在身后一声冷笑:“你不过是个贪心又懦弱的女人。”
我站住。心被揪了一下。没错,我贪心又懦弱,才会在聆音苑独居了这些年,尝尽孤独和冷清的况味。
然而这些都是我该受的,我并无怨言。
“你甚至不如我。你两头摇摆犹豫。如今连宇文泰都不要你了,你活该要在那个荒芜的苑子里孤独终老,谁也得不到!”
她恶毒地诅咒着我,口气同她的生母是那样相似。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那段记忆却依旧如同毒蛇一般将我缠绕。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一定不会那么认真地要去看他在侧院里到底干了什么。
一定不会。
我使劲闭了一下眼,抬步走了出去。
外头暮春正午的艳阳一下子刺痛了我的眼。毓儿从对面走来,见了我,说:“阿母怎么就要走了?留下来用了午膳吧,都准备好了。”
我微微笑了一下:“我心里惦记着玉珑。这就回去了。”
“哎。”他温顺地应着。大约是有些热,他的额头和鼻尖上沁着细密的小汗珠,看上去是那么可爱。还是这么年轻的一个人呢,已经成为父亲了。
我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柔着声音说:“有空也带着孩子去聆音苑看看我。你不常来,我心里的确也十分的挂念。”
“是。”他微微笑着,恭谨又谦卑。
“好好待金罗。”我留下一句话,提步出了大门。
正要上车,毓儿从后面追了上来。他的面容突然之间十分窘迫,一阵红一阵白,似是有什么事欲言又止。又抬眼看了看我身后的眉生和车夫。
“你们去那边等我吧。”我将他们遣开,又看向毓儿:“你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有个事我一直想问,但是又怕冒犯了阿母……”他吞吞吐吐。
“你说吧。”
“金罗她……她……”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看向我的眼神也开始左右躲闪,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她怎么了?”我追问,心里有一些紧张。
“她……她是否是阿母亲生的?”最后一句话一气说出,生怕犹豫。说完了表情一阵松快,却又低下头,抬眼偷偷看我。
原来这亦是他的心病。
我想了一下,说:“她若是我亲生,你阿父不会同意你们的婚事的。”
“那她……”
“她是当年独孤信的一个妾生的。那女子命薄,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我这样说给他听,隐瞒起自己人生里最血腥最疯狂的一个故事。
如今回想起来,也许亦是在那一个雨天,宇文泰起了夺爱之心?
一场噩梦,不愿再去多想。
毓儿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是这样。”
我轻叹口气,嘱咐道:“不要让她知道。免得她胡思乱想。”
毓儿应了一声,将我扶上马车。正要落下车帘,他突然又说:“大司马他……他没事,至尊念他至孝,当年又是只身追随孝武入关,便赦免了他的罪,还追封了他的父亲为司空公,母亲为常山郡君。阿父也未就此事多说什么。今年春天至尊念独孤信多年独守陇右,已召他还朝了。”
我诧异地看着他,觉得突然不认识他了。他何以会告诉我如愿的事情?他不是自小就很讨厌他吗?
见我看着他,毓儿不由有些慌乱,说:“近些年,我……我渐渐懂了一些事情。”
我顿时心下了然,微微笑了笑,又有些赧然。怎么竟会被一个晚辈同情起当年错乱的情事。
我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轻声说:“这是我们上一代的事情,与你和金罗都无关系。你只须记得,你是宇文泰的儿子。”
他那年轻的脸上稚气未脱,显出一丝困惑,却很快掩去心事,也笑了一下,恭敬地垂手说:“毓儿明白了。”
见他有些拘束,我又问:“你阿父最近如何?身体可好么?”
毓儿说:“阿父一向精力旺盛的。最近忙着伐蜀的事情。”
“伐蜀?”蜀地与中原一向隔绝,又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他如何突然要伐蜀?
毓儿说:“阿母是建康嫁过来的,说起来这事也同南梁关系不小。”说到这里他竟忍不住嗤地一笑。随即觉得自己失礼,抬手有些尴尬地摸了下鼻子,收起笑意正经地说:“听说萧衍虔诚礼佛,几个儿子倒是很不争气。自从侯景之乱以来,他几个儿子之间争夺帝位的战争一直没有停过。去岁四月萧衍的第八子武陵王萧纪在成都自立为帝,八月率军东下,准备进攻驻守江陵的萧绎——也就是他的七兄长。十一月时萧绎亦在江陵称帝。今年春天——也就是阿母快要临盆的那段日子,萧绎写了国书给至尊,请求我们伐蜀相助。阿父当时就说,伐蜀取梁,在此一举。那时诸将皆有异议,认为蜀地偏远难行,难有胜算,只有尉迟迥认为萧纪举大军东去,蜀地空虚,正可趁虚而入。阿父便派他去蜀地了。这几日传来捷报,萧纪潼州刺史杨乾运以州投降,引了尉迟迥的军队往成都去了。”
啊,伐蜀取梁。他的野心更加蓬勃了。不仅是邺城和成都,就连建康,也是他的目标之一。目下是伐蜀,大概下一步就是取梁了。
“南梁的侯景之乱可平了么?”说到取梁,倒让我又想起这件事。
“是。萧衍死后侯景立太子萧纲为帝,是为简文帝。后来大统十七年八月,他又废了萧纲,自立为帝。去岁四月,梁将王僧辩攻下了建康。侯景东逃到胡豆洲被部将杀了。只是,王僧辩之后在台城亦大肆劫掠,听说景况更甚于侯景。建康只怕早已是满目疮痍,繁华不在了。”
建康被摧毁了,洛阳亦是一片萧瑟。如今这世间,只有长安还有安乐的景象。
毓儿小心翼翼:“我听说,阿母的娘家人亦在侯景之乱中……”
听他提起,不由得伤感又无力:“听说只有我阿父因迁任江陵太守躲过一劫。”
“啊,那倒是不幸中的万幸。”毓儿感慨道。
我突然想到:“你阿父可是已经有了进攻江陵的想法?”
“这个……”毓儿欲言又止,支吾片刻,说:“目前蜀地还未彻底平定,无人敢揣测阿父的想法。不过我私下里猜想,阿父既知道外祖父在江陵,想必也会顾及这层关系,不会赶尽杀绝。”
军国之事,不与妇人言。他谨守着本分,一字不漏。
在回去的路上,我的心里七上八下。如今这情势,若是在蜀地的战事不顺倒还好说,若是尉迟迥顺利攻下蜀地,那江陵就岌岌可危。
如今梁主萧绎和父亲俱在江陵,一旦交兵,若是宇文泰败了,顶多就是损兵折将。可是若梁败了,便是倾国之祸。父亲虽是一介书生,却也有文人的气节。当自己的女婿成了敌人,他又怎会向他乞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