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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一个人会对权力痴迷到什么样的程度。更无法想象一个三次舍身寺庙不愿为帝的人,竟有一群为了当一天的皇帝可以抛弃千秋功业的儿子。
萧纪一定是失去了理智。尉迟迥已经打到了成都,他却宁愿舍弃成都也要攻下江陵。军队里的蜀人人心思变。
到了七月,萧绎见时机成熟,便对萧纪发起了反攻。长江两岸十四城纷纷背弃萧纪,开城投降。萧纪在硖口的船上被萧绎的大将樊猛活捉,随即和他的儿子萧圆满一起被杀。
没过几天,萧绎宣布将萧绎以叛逆的名义在族谱上除名,改姓饕餮。
萧绎终于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他的兄弟都被他杀了,只有一个在襄阳依附着宇文泰的萧詧还活着。
他终于成了唯一的皇帝。
宇文泰也得到了他想得到的。汉中、益州全境尽入他手。
我每日遣眉生出去打听消息,得知萧绎一直留在江陵,似乎并没有还都建康的准备,只是遣王僧辩和陈霸先驻守建康和京口。
听说武昌太守朱买臣对萧绎说:“建康旧都,山陵所在;荆镇边疆,非王者之宅。”极力主张他还都建康。可是萧绎却认为建康凋残,江陵全盛,坚持要留都江陵,不愿东归。
他们都忘了,建康曾经有过怎样的繁华。他们都忘了,是谁让繁华的建康凋残。
我只是担心父亲。
然而宇文泰一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听前来探望的觉儿偶尔说起,似乎这阵子在忙着内政的事情。
转眼到了十一月。这天眉生去街上买丝线,我独自在房里逗着已经八个多月大的玉珑玩。小孩子长得快,转眼间已经会口齿不清地唤“家家”了。
到了晌午,眉生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我一见她,寒冬腊月的,额头上竟沁着细细的汗珠,不禁诧异:“你怎么了?什么事这么慌张?”
她喘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说:“夫人,不好了,太师刚才下朝的时候被人行刺了!现在外面乱成一团,到处在戒严!”
我的心猛的一跳,惊得拿在手中逗弄玉珑的小布偶也掉在了地上。
“是谁干的?他怎么样了?”
不敢去多想,怕一不小心,就想到最坏的结果。连想都不敢去想。
眉生气喘吁吁:“我不太清楚,是方才在街上突然就开始戒严,从皇宫到城外云阳宫一路都有侍卫把守,谁都不准通过。我是听路人私下议论,说是太师下朝的时候在宫门口遇刺了。其他的情况谁都不知道。”
如此语焉不详,怎知他安危?
我将玉珑放到眉生手上,自己抬脚便往外走。
眉生追在后面喊:“夫人要去哪里?”
我边走边说:“让他们赶快备好车,我要去云阳宫看看。”
可是一进入主街道便遇上了戒严。路两边都是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的士兵,马车根本无法进入。车夫回过头来为难地说:“夫人,过不去了。要不要同他们说明身份,或许可以从大路直达云阳宫。”
我低头犹豫了一下。便是此刻对别人说出自己的身份,这种草木皆兵的时候,谁会信呢?节外生枝。
“你将车驾回去,我走着去。”我下了车。
“夫人。”车夫不放心,“您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可如何是好?要不回去调两个侍卫来跟着。”
“不必。”我心急如焚,转身就沿着路往云阳宫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人们都在议论纷纷,我听见有人压低着声音偷偷说,这次行刺是皇帝主使的。
“刚才你们都没看到,我却见到了,那从皇宫出来的马车的车壁上都渗出血来。宇文泰只怕凶多吉少。”
我一路听着,心惊胆战,恨不得生出一对翅膀,立刻飞过去看看他究竟如何。
等我走到云阳宫门口,已经斜阳西沉。
门口依旧有大夫提着诊箱进进出出,我想上前去,却胆怯了。
也许他并不愿在这个时候见到我。
可是我只想知道他的安危,只要有个人告诉我,他毫无大碍,我便可安心离去。
我一直在云阳宫外远远地徘徊,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看见随着夜幕降临,大夫一个一个都出来了。
个个表情严肃,令人心乱如麻。
这时门里出来一个人,远远朝我走过来。我一下进退两难,正在犹豫间,看清了来人是莫那娄管家。
他走近前,看清了我,惊道:“夫人怎么在这里?方才门前侍卫说有个妇人一直在外面徘徊,还怕是同刺客有关,便来禀报我了。怎么会是夫人?”
“他怎么样了?”我的心紧紧地提着,那弦一触即断。
莫那娄说:“伤在了肩上,并无大碍。太师这会儿外敷内服的药都用过了,正在休息。夫人放心吧。”
一颗心这才啪地掉落下来,砸得胸腔一阵生疼。
“是谁干的?”
“是尚书元烈。已被太师的侍卫当场斩杀。”
尚书元烈。他是当今皇帝元钦的叔父,这件事,大概同皇帝是脱不了干系的。
可是既已将他当场斩杀,也就是说宇文泰不愿再追究下去了。若是追究到了元钦的头上,又该如何?
见我发愣,莫那娄说:“夫人进去看看太师吧。”
我尴尬一笑。我这样步行匆匆前来,仪容不整,鬓发散乱,怎堪与他相见?
“知道他没什么大碍就行了。不用进去见他了。”我轻轻说。
“那夫人……”莫那娄有些迟疑。
“我这就回去了。”说罢鼻子竟有些酸。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连关心他都要如此偷偷摸摸。我已这样卑微了!
莫那娄的表情有些难堪,又有些惋惜,说:“我遣辆车送夫人回去吧。这天都要黑了,离长安城还有些路程,您又孤身一人,只怕路上不安全。”
“不用了。”我转身就走,狼狈得只想快点逃遁。
走出去不远,一个人从后面追上来:“夫人!夫人慢走!”
我回过头,竟是纥奚东。他快步跑到我面前,恭敬地行了个礼,说:“太师已经知道夫人来了。太师请夫人入云阳宫。”
我大为尴尬。怎么会让他知道我来了这里。
只得胡乱整理了两下鬓发,跟着纥奚东走了进去。
这是我第二次进云阳宫。那些庭院回廊都没有什么改变。只不过寒冬萧条,葱翠的植物都凋敝了。
纥奚东将我带到一间大殿门口,轻声说:“这是太师的寝殿,夫人进去吧。”说着伸手帮我推开紧闭的门。
我觉得心跳得很厉害。这样一个被他嫌恶的落魄的女人,竟连见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寝殿里空荡荡的,又大又旷,满室烛光摇曳,只有这些橘黄色的烛光填充着空旷的屋子。
我慢慢往里走,每走一步,都想转身退出去。他的身边,此时也许正围绕着那些年轻美丽的姬妾。我的出现是那么的不合时宜。
我转身欲逃——我不该出现在这里!
“明音。”
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温柔的,沙哑的,疲累的。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转过身去,隐约见到那头远远地隔着一片白色的轻纱,他的声音是从那片白纱里面传出来的。
我抬手将眼泪擦掉,慢慢走了过去。
掀开那片白纱,里面是一张很大的床。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孤单地半倚在床头,神情无比冷清。
他的左肩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脸色也有些苍白。毕竟是老了,很难经受得起这样的伤害。
站在他面前,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面对他,手足无措。
他也抬眼看着我,不说话。
我不敢同他对视,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问:“你没事吧?”
他这才沉沉叹了口气,伸手来拉住我的手,说:“非要我有个三长两短,你才肯来看看我。”
我更加慌乱,不知他是何意,被他握住的手心拼命冒汗。
他却噗嗤一笑,将我拉着坐在床沿上,伸手抚着我散乱的鬓发说:“既来了怎么又想偷偷地走?若不是门口的侍卫认出你就让你这么走了,我还真以为你如此冷心冷肺,不问我死活了。”
我轻轻一笑。伸手轻轻摸了摸他肩上的纱布,问:“这是说的什么话。早上眉生出去买东西,匆匆忙忙回来同我说你遇刺了,我都吓坏了。——伤得严重么?”
他摇摇头:“皮外伤,未到筋骨,修养两天就好了。”
“可是至尊指使的?”
他的表情一下子阴郁下去:“人已经杀了,不说这事了。”
他是不愿多说了。他虽把持朝政多年,却也是兢兢业业为着元氏的天下多次出生入死,从未有不臣之心。然而从孝武帝到文帝再到当朝的皇帝,他们都忌惮他,寻着机会就想置他于死地。
才刚刚吞并蜀地,就又一次想要取他的性命。难免心寒。
当年如愿也同他说过,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他不开心,我也不痛快。久别之后,竟相对无言。我站起身:“你既无大碍,我就回去了。”
“明音。”他伸手拉住我。
正要开口说什么,却低头看着我的脚。
我低下头一看,立刻羞赧得无地自容。刚才一路步行赶来,鞋上沾满了泥土不说,那丝绸的鞋子又极不耐磨,此刻前面已经通开两只洞,连从那洞中伸出的白袜子上亦沾满了尘土。
我慌忙缩了缩脚,扯了扯裙子,狼狈地想把那双脚遮住。——可连裙裾都脏了,还破了几处。
宇文泰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来:“瞧你,还像个小姑娘似的。这是去哪里野的,扑了一脚的泥。”
我赧然:“街上都戒严了,马车走不了,我只好步行过来。”
他听了,脸上的笑意隐退,默默看了我良久,说:“天色晚了,今晚别走了。留下来陪陪我。”
他受伤了,脆弱又孤单。
我点点头。
一大堆侍女簇拥着,服侍我洗完澡,换上簇新的衣裳和鞋,披着半干的长发又回到他的寝殿。
他端详着我,取笑说:“这便回复几分模样了。”
正说着话,寝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