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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寿康宫,履霜见他回来,抬起头抱怨,“你怎么走都不说一声的?”
窦武跟着说,“就是。娘出来找不见你好急。”
窦宪看着他们母子,觉得心境平和了点,坐了过去,“是我不好,以后不这样了。累不累,履霜?”
她摇头。过了一会儿,觑着儿子去喝水,悄悄地问,“云婶什么时候来?”
他脑中还在盘旋着窦芷方才的诅咒,还有小皇帝的事、梁敏鲍昱等人的死,乱纷纷的。她问了好几声都不曾听到。一直到她有些生气,推了他一把,才终于醒了过来,“啊,谁?云婶啊,云婶她,这几天吧...你别急反正,反正,她一到我就叫你。你把胎养好。”
她很担忧,“我怎么能不急?这孩子,几乎不踢我。我不能不怕。”
“什么话?”他安慰道,“我看肚子里是个姑娘吧,心疼你,所以这样。”
她不欲让他多操心,勉强笑了一下,顺从地接口,“可能真是你说的这样吧。那倒也好,一儿一女,我们也算齐全了。”
“而且女儿多可爱,能扎小辫子。”
窦武喝完水走过来,耳朵里正好刮到这一句,本来走的很雀跃的步子,不由地慢了下来。脸上的笑也像被吃掉了一样,低下了头。
窦宪没注意到,还在说女儿有多好。但履霜敏锐地察觉到了儿子情绪改变,忙推了他一把,说,“最可爱的在这里呢,最乖最听话的阿武快过来。”张开了手。
窦武这些天来第一次地拒绝了她,站住了没动。
她有些急,起身说,“怎么不过来,阿武?”
“那个,娘...”孩子有些怯怯地说,“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她忙道,“你说。”
窦武两只手紧紧地攥着,“我...我能不能回去看看宗爹爹?”
她心中猝然一痛,快步走了过去,问他,“怎么突然要去看宗爹爹?娘这里不好吗?”
窦武低着头,嗫嚅,“宗爹爹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我走了,没有人陪他。所以,所以...”
她知道这是托词,一定是刚才窦宪的话触痛了儿子,让他觉得有危机感,觉得自己会被抛弃,所以他这么说。抱住了他道,“先别去好不好?娘才找回你,想每天和你在一起。娘也只有一个人啊,阿武走了,没有人陪我。”
窦武的声音很轻,“不是的...你有小宝宝的。”
“不对,不对!阿武是不一样的!娘没有谁都可以,不能没有阿武。”她说着,流下眼泪来,“先别去好不好?”
窦武见她不断地流着泪,心里很后悔,给她擦着眼泪,“你别哭了,娘,是我不对,我再也不说那种话了。”
她含着眼泪说好,指着外面道,“那咱们出去抓螳螂吧?昨天你说想要的。”
但窦武摇了摇头,“不要了吧,最近我老黏着娘,都好久不读书了,先回去看书了。”不敢看她,沉默着走远了。
窦宪等儿子走了,慢慢地明白了过来,去扶履霜。
她一把打掉了,流着眼泪问,“你干什么要在儿子面前说那种话?”
“我以为没什么的...一家人,还用避讳吗?”
她说不是,“那孩子心里很敏感的。”她哽咽着说,“他总是黏着我,老要我抱他,你知不知道他在害怕?你看,你刚才说了女儿,他马上就吓坏了,他想回窦宗那里去。”
他没想到会这样,讷讷地说,“我看他一直心很大...咱们认回他那么顺利,我以为他......”
她大声地打断了,“他的心不大!他只是个小孩子。那么毫无芥蒂地认回我们,已经是他最大的宽容了,你怎么还好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说另外一个孩子?”
他后悔起来,“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以后我会注意的。”去抱她。
她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把脸埋在了他的胸口。
接下来的几天,窦武没有再像先前那样黏着履霜。那个活泼的,自从回来后,一直和她很要好的儿子,仿佛一夜之间就不见了。
他还是很乖,却变的沉默寡言。也没有再要求过履霜什么,撒娇也不再有。
她看的很痛心,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让孩子跟着她一起玩、一起做菜,每一次,他都很快就说要回去看书,躲避似的匆匆地走了出去,小小的身影让人觉得那么冷酷。
窦宪也很后悔,想着弥补的办法。而在这时候,窦顺那里传来消息,云婶抵达了京师。
窦宪总觉得事情古怪,所以留了个心眼,没有通知履霜。借口朝中有事,自己先去见了云婶。
两人是相约在窦府的大堂见面的。窦宪从外匆匆地走了进来,一眼见到一个头发斑白的女人坐在那里,背影拘束,不由地喊“云婶!”
她听到声音,站起了身,行礼,“侯爷。”
窦宪扶着她坐下,“云婶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别这样多礼。”又很感慨地说,“算算也有八年不和你见面了,过的还好吗?”
云婶淡淡地感慨,“扶风安全,自然一切都好。”
窦宪听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忙问,“这话怎么说?”
云婶没回。抬起头看着他,“开门见山地说吧。侯爷突如其来的派人来找奴婢,又是直接找到艺公子家的。如奴婢所料不错,是为的小公子吧?”
窦宪说是,诚恳地道谢,“云婶,这事多亏了你。你一早就知道阿武是我的孩子吧,所以托了阿宗照管。后来那孩子得以回京,我听阿宗说,也是你去劝他。真的多谢你,云婶。不然我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有个孩子。”
云婶听了,并不居功,反而表情非常苦涩,“谢奴婢做什么,侯爷要谢,就谢谢阳明吧。”
窦宪想起窦阳明,那个跟随父亲一生的管家长随。在成息侯死后不久,他便在一次出门时被强盗所杀。当时看只觉得惨然,吩咐了人厚葬。可现在,结合云婶的几句话,他不由地内心打起鼓来,试探地问,“明叔的死,是不是有别情?”
云婶说是。过了一会儿,怜悯地看着他,说,“那么您又是否知道,老侯爷是怎么死的?——被投毒,每天的药里,都被放置了慢性毒物。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上了死路。”
他悚然一惊,想也不想地否认了,“这不可能!我爹是病死的!”
云婶苦笑着说,“起先奴婢和阳明也是这么想的。不料之后就发现照管老侯爷的医师黄文泰,悄无声息地离开京城。老侯爷吃过的药也被收拾的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不免就怀疑上了,悄悄去查。终于,好不容易拿到一点老侯爷吃过的药。里头被搁了川芎,那和老侯爷当时所喝的药酒相冲。两者一旦服多,会无疾暴死。”
窦宪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颤抖地说,“怎么可能呢?这不可能......”
但云婶道,“是真的。这事查出来后,我们又查到了四姑娘身上的一些事。本想等侯爷你回京后,一一禀告的。没想到不到半日,阳明外出采买,突然就被强盗所杀。奴婢去看过他的尸身,一共就一个刀口,一击毙命。可见不是普通强盗所做。这件事之后,奴婢连书也不曾留,甚至谁也不敢告诉,连夜就回了扶风老家,托身旁支家以求庇护。”
“那么...这些事是谁做的呢?”窦宪屏住了呼吸问。
云婶看着他,一字一字道,“您的母亲,泌阳公主。”
他心中狠狠地一沉,喘着气,失措地站了起来,“不可能...怎么可能是我娘?”
“没什么不可能的。老侯爷深负公主多年,她心中早有怨意。何况她已经完成了复仇,实在不需老侯爷再活下去。”
“...复仇?!”
云婶说是,“侯爷现在,心里一定有个疑问吧,四姑娘到底是不是您的妹妹?奴婢明确地说,不是。”
窦宪松了口气,但知道此事背后必定错综复杂,仍旧等着云婶的下话。
很快她就说,“但老侯爷却一心以为姑娘是他的孩子——过去他曾与大姑奶奶有过一段感情。您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以为么?”她一字一句地说,“二十七年前,泌阳公主买通了谢府的姨娘,给大姑奶奶下了药,令她早产血崩。连同去接生的婆子也被公主收买了,告诉谢府的老爷,四姑娘在母腹里九个月,是足月所生的。”
窦宪听不懂,茫然地说,“她为什么要在履霜的出生时间上做手脚呢?”
“因为那时候,大姑奶奶和谢老爷成婚,还不到七个月。孩子却比婚龄大。这样一来,谢府的老爷自然就会觉得四姑娘非他亲生。您想,他还会对孩子好么?而咱们老侯爷,却会觉得四姑娘是他的孩子。日日牵挂、悬心不已。”
窦宪想起很多年前,父亲一力地阻拦他和履霜在一起。原来是这样。可母亲,她始终是同意的啊,并且她很喜欢履霜,说履霜比他的其他表姐表妹强。母亲还告诉他,如果不想履霜被人夺走,就先占有她,这样一来,父亲就再也不会反对他们的婚事......
他对不上那些事,失措地说,“不,这是假的。云婶你不知道,我母亲很喜欢履霜的。她亲口告诉过我,履霜很好。”
“那是她骗你。她一早就打算好了,要你和四姑娘相爱,然后她送四姑娘入宫,永远分开你们。不然侯爷以为,孝明皇帝怎么会对四姑娘青眼有加,封了毫无根基的她为太子妃?”
他恍然地想起,在履霜及笄前后,孝明皇帝对她很看重。恐怕那时候母亲就瞒着所有人,悄悄地向兄长举荐履霜了吧?不然之后她也不会主动地提出收履霜为义女,为她增添良好出身......
云婶又道,“事情比公主所想的更顺利。那个时候您同四姑娘居然偷偷有了肌肤之亲,之后又马上去了颍川,而四姑娘居然有身孕了。本来孩子生下来,等您回来,也是一桩美事。只是...老侯爷深信姑娘是他的孩子,坚持不让她生。四姑娘又犟,非要生,最后老侯爷只得同意了,送她去了庄子上,派了哑女过去照顾。——这里面,就有大长公主的人。”
他呆呆地听着,想说“骗人吧?怎么会?”
但云婶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似的,捅着他的心,“四姑娘每天都吃着公主为她精心准备的食物。果不其然,一朝分娩,孩子的手脚有问题。老侯爷想他这个样子,更确定你们是兄妹了。又想孩子必定是活不长的,就送了他给奴婢的哥哥养。”
“那么后来呢?!”
“到了孩子两三岁的时候,老侯爷的身体渐渐不行了,开始思念起孩子,就派阳明去看他。哪晓得——孩子居然长的很像谢老爷。那个时候老侯爷几乎疯了。阳明几次劝他不要急,他始终不听,自己亲自出去查怎么回事。结果有一天回来,说是路上跌了一跤,公主进去看护他,没想到,老侯爷再也不曾醒过来,一直到您去敦煌,都再不曾醒。后来......”
窦宪想起那段时间,母亲对父亲过分的关怀。
“...这酒,只怕和你爹喝的药有些相冲呢...拿去先给黄文泰看看。若他看了没事,我这里热了再给你爹送去。”
“你爹服了药,睡下了...他睡的不好,在做噩梦呢。”
“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你爹只是舍此投彼,去彼岸往生了......”
......
那些话不断地在他脑中回响,并且声音越来越大,令他无力抵抗,他摇着头,意志几乎全数崩塌。
为什么会这样呢?母亲杀了父亲?还下了毒,让他的儿子变成了那样。一手拆散了他和履霜?
为什么呢?
他紧紧地抓住扶手,却怎么也消化不了这些话,不断地说,“骗人的吧?”
但云婶摇头,“有些事,您也许不记得了。二十几年前,若姑娘发烧,其实本是能治好的,可惜老侯爷那时候找回了大姑奶奶,去陪她了,一夜没有回来。大长公主憋着一口气,不许任何人医治孩子,所以若姑娘才烧坏了脑子。再后来,老侯爷听说大姑奶奶嫁人,又千里迢迢赶去谢家。那天下着大雨,公主一定要带着若姑娘去找父亲。在路上,她跌了一跤,若姑娘跌在了地上,没有、没有再醒过来......”
窦宪脑海中闪现过一个模糊的影像。雨夜、歇斯底里的女人、声嘶力竭的孩童哭声。他喃喃地说,“我记得...可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再也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惨然地流下泪来,“她恨我爹,就要报复到我的身上吗?我又有什么错呢?”
他说完这一句,忽然觉得耳熟无比——不久前,临死的窦芷也这么问过他。
突然的悲从中来。那么——母亲又有什么错呢?
她被辜负了一生,被耽误了一生。她的复仇,是错的吗?
而父亲呢?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无力去抵抗皇权的普通男人。
他觉得浑身都没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产生了悲剧。而是一切都发生后,去查、去寻根问底,却发现没有人做错。站在他们的立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他克制着情绪,抬起头,看着云婶,“今天这些话,我就当做没有听过。”
云婶愣了一下,“您不打算告诉四姑娘?”
他摇头,“这样的事,她要是知道了,恐怕后半生都没有办法安宁。所以云婶,我请求你不要说。我为我的母亲道歉,真的对不起。但还是要请求你,别说,瞒下这件事吧。”
“这一生都快过完了,还执着原谅不原谅做什么呢。”她寂寂地说,“我知道一切和侯爷无关,你也受了多年的苦。所以为这一点,我不会说。”说完,站了起来。
窦宪感激地挽留,“云婶留在京中吧,我来照顾你。”
但她摇头,“京中已是伤心地,何必再留下来呢?侯爷送我回扶风吧。当年是为避祸去的,但这些年住着也惯了,今后,就在那里扎根吧。”
他听的默默,再一次道歉,“对不起,云婶,你本来有一个很安稳的人生。”
但她倒是看的很开,摇摇头说,“事情已然如此,多说又何益呢?我这就回去了,侯爷善自珍重。”
窦宪一路满怀着心事地回了寿康宫。履霜正在绣东西。见到他,招手说,“过来。”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过去,勉强笑了下,“干什么?”
她举起这里绣了一半的香囊给他看,“给你绣东西呢,我好不好?”说着,去解他身上那个旧的香囊,“这个花纹都磨没了,你还带,不怕别人笑话啊。”
她才解开一半,他突然就整个人倾身下来,抱住了她。
“你干什么呀?”她吓了一跳,推着他,“青天白日的,搂搂抱抱,仔细叫人看到了。”
但他把脸埋在了她的肩膀,沉默着。
十一年前,他就那么去了颍川,抛下她一个人,每天提心吊胆,身陷*背德的惊惧里。还有她的饭菜,每天都被加入了药物。他一想起这个,就觉得痛心。
本来他们十几岁的时候就能在一起的。本来她能过上很好的生活。可是因为上一辈的恩怨、因为那些谎言,一切就这样迟到了十一年。
见他一直不说话,她有些惴惴,轻声地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他怕她看出来,努力调整着表情,故作轻松地说,“没什么。只是看你要给我绣香囊了,心里很感动。”他故意抱怨,“你啊,最近只顾着阿武,你都不管我了。”他把旧的香囊解了下来,递给她,又扯着自己有点泛白的袖子说,“看看,我的东西全旧成这样了。你别老顾着阿武,你也想想我啊。”
她抿着嘴笑,“你人高马大的,衣服多难做。我不管,只给你绣个香囊,衣服叫丫头们给你做。”
他看着她笑吟吟的脸,浑然不知道人间丑恶。有深切的痛苦和心疼涌上心头,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不由地惊讶问,“怎么了啊?今天你怪怪的。”试探地问,“是不是朝上谁和你闹了?”
他摇头,看着香囊说,“这个香囊陪了我好多年了。履霜,你不知道,在颍川的时候我常常拿出来看呢,对着月亮想,现在你在做什么?后来...我翻遍了身边,突然发现你给我的,也只有这个香囊。别的情侣都交换过好多的信物,可是我们。也许是我们住的太近吧,也许是那时候我们都太小,所以总觉得今后有大把的时间,根本不必在意那些小物件。每次想到这个我都很后悔。在你离开的那些时日里,我甚至没有办法从什么东西上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