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这篇文章,谭盛礼还让他们誊抄从土匪那拿回来的书,是书铺没有流通的书籍,阐述的中庸之道,众所周知,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人至中庸且牢记于心何其困难,连谭盛礼都自认达不到,何况是他们了,因此誊抄学习格外艰难,加上谭盛礼布置的功课多,他们都没功夫享受剿匪的喜悦以及旁人的恭维。
边砍柴挣钱边读书写功课,作息规律,日子平静和顺,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真要说出点不同来的话,就是算学太难了,学完《九章算术》的他们仍然有些题不会,读书人写文章作诗是与生俱来的,但算学不同,哪怕当时明白,过段时间就忘了,让他们心惊地是,谭盛礼偷偷改了那年舒乐府的试题给他们做,结果没有全部正确,太丢脸了。
因为这事,几人兴致都不高,连平州剿匪的事都懒得听了,后来,还是客栈掌柜告诉他们的,平州境内的土匪已经被清剿完毕了,朝廷下令,凡是没有谋害性命的土匪得以给其改过自新的机会,无心悔改者,按律法处置,好些娶妻生子的土匪怕了,主动去衙门自首,争取重新做人的机会,有那拒不从良的,朝廷派官兵进山,将其全部捉了。
换作以往,官兵们进山后两眼睁瞎,不是土匪的对手,如今有土匪内部人和他们里应外合,轻而易举就把土匪剿灭了。
听到这话,谭振兴唏嘘不已,尤其掌柜说那些土匪杀过人的没几个,瞧着凶神恶煞,实则胆小如鼠,他想,幸亏那天没转身逃命,否则事情传开,真是丢读书人的脸啊。
经过这件事,他倒是明白了个道理,人们言之凿凿仍不见得为真,需自己去观察,众口砾金,积非成是,唯有自己不被混淆才能看清楚真相,再写官府在剿匪此事上的作为,他有了想法,当地官府多年剿匪无功而返,多少和心中忌惮有关,提及土匪便认定为残暴狠戾之徒,与匪徒搏斗,存有半分怕死就输了,和勇者无敌,懦者必输无疑是同样的道理。
他剖析的是人心,把文章给谭盛礼看,谭盛礼难得露出满意的神色,谭振学讲述的是仁德,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悖,若官府能普及仁德,从小教以为人之道,必不会有进山为匪的情况,谭振学提到土匪的出身,有些是村里的地痞无赖,有些好吃懒惰贪图享乐懵懵懂懂进山做了土匪,还有些则是穷途末路无可奈何做了土匪的,如果能教这些人为善,彰显君王仁德,世间再不会有匪存在,比起谭振兴的文章,谭振学注重儒学,而谭生隐又有不同。
谭盛礼让他们交换看各自的文章,看完后都有不小收获,而且明显感觉谭振学的文章更震撼人心,君子恪守中庸之道,岿然卓立,何其幸哉,看得人心激荡,谭振兴问,“二弟,你怎么想出来的啊?”
“读祖宗的书有感吧。”读《论语》《中庸》多了解圣人言论,能释其意却难以达到其广厚渊博,祖宗留下的书里详尽阐述了各朝代的君子和小人,更有感触。
谭振兴沉吟许久,他也读的那两本书,为何所获得的就不同呢,谭盛礼道,“心有不同,从书里获得的自然不同,做文章如做人,唯愿你们不摒弃仁德,不为富贵腐蚀,不改变气节,保持上进足矣。”求同存异,几兄弟性情大有不同,何须要求他们事事按照他的意愿行事呢。
只要遵循正道而行事足矣。
这个道理,是谭盛礼同他们的相处中悟来的,那次回府城,在望父客栈里,谭振业为洪氏母子出头让他看到了品性的良善,哪怕谭振业行事乖戾,遇到弱小时能奋然挺身而出,这份勇气不是谁都有的,谭盛礼又道,“读书明理,遇事多思考多反省,道理就在其中了。”
“是。”
谭盛礼又问他们抄书的情况,抽了其中几段考察他们,料到会有这关,谭振兴他们抄书时就认真学习,因此能回答谭盛礼的问题,不过谭盛礼提了两个偏僻的问题,三人语言零碎缺少逻辑,谭盛礼不着急,“再看,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是。”
其他举人和谭振兴他们打交道,发现几人明显比在平州时更豁达通透,得知他们在抄书,纷纷向谭盛礼借阅,但因谭振兴他们要誊抄要看,只有他们出门砍柴的功夫不看书,顾及借还不方便,谭盛礼提议他们在屋里看,谁知此举惹得几个举人不满,以陆甘通为首,拉拢几个举人背后说谭盛礼坏话。
在平州时陆甘通就对谭盛礼心存怨怼,土匪抢劫,恶行昭昭,谭盛礼心慈手软为他们说情,全然不顾他的感受,想到平州知府大人在谭盛礼面前的态度,他心里火苗窜得更甚,以往抓不住谭盛礼把柄,可不得拿他不借书之事可劲说?
出发前明明说好互相照顾赴京赶考为绵州增光,眼下就变了,队伍分成了三拨,背后说谭盛礼坏话的,敬佩谭盛礼为人而虚心学习的,还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
气氛怪异,经常能听到陆举人阴阳怪气的声音,还有孙婉娘,求而不得,性情阴郁,两人看谭家人的眼神活像看杀父仇人似的,谭盛礼不计较,谭振兴是忍了又忍,恨不得与之对骂三百回合,骂得他吐血中风,谭振学还不了解他?每次经过陆举人身边,谭振兴就歪着嘴嘀嘀咕咕自言自语。
他劝谭振兴,“道不同不相为谋,犯不着事事论个对错输赢。”
“我就是看不惯他因嫉妒而面目全非的嘴脸,别以为我看不出他嫉妒父亲聪慧明哲虔诚正直受人敬重,就他那德行,再读几十年书都比不上父亲。”离开平州境内,他们又遇到很多人,有黎民百姓,有官府官员,无不请教谭盛礼学问,百姓问农事问父母之道子女之道,官员问为官之道,他们问什么谭盛礼答什么,但克己复礼从不越矩,不像陆甘通,仗着年纪大就摆出副指点江山的架势,看得人反胃。
谭振学提醒他小点声,传到陆举人耳朵里终归不太好。
然而还是被陆举人听到了,他们原本明早启程的,上楼后不久,就听到外边传来动静,说陆举人他们决定马上就走。
“走就走呗,眼不见心不烦...”谭振兴小声嘟哝了句,很小声,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队伍里少了几辆马车没什么不同,住客栈时也清静多了,有两个举人过来找谭盛礼时松了口气,他们和陆甘通认识十几年了,碍于陆甘通的态度,不好明目张胆的和谭盛礼走太近,此番是来向谭盛礼赔罪的,这桩事里,他们觉得陆甘通过于偏激了,不教而杀谓之虐,《论语》陆甘通是白读了。
尽管他们承认陆甘通不对,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有等人离开后敢和谭盛礼道明实情,送走他们,谭盛礼叹了口气,乞儿不懂,“他们心里是向着谭老爷你的,谭老爷为何还叹气呢?”
“只是略有感慨罢了,此事哪有什么对错,陆兄曾被土匪欺负,我为他们说话,陆兄难免认为我有益包庇纵容,和我生分乃情理之中,他们这般隆重的说来给我赔罪,倒是有些不妥......”
跟着谭盛礼这么久,乞儿看得明白,在土匪这事上谭盛礼没有做错任何事,谭盛礼没有官身,决定宽恕土匪的罪行还是格杀勿论都是朝廷的命令,谭盛礼和知府大人说的话是建立在饶恕土匪罪行上的,君子做事不偏不倚,那些土匪确实罪不至死,倒是陆举人无故迁怒谭盛礼心胸太过狭隘,心里格局远不及谭盛礼,至于眼前这几人,乞儿道,“他们或许不是陆举人真正的朋友吧。”
真正的朋友,敢于规劝友人的不足,他们明面不说,背过身和谭盛礼交好,确实不妥。
听他唉声叹气,老气横秋的,谭盛礼忍俊不禁,“走吧,回去接着练字。”
大丫头她们也开始写字了,许是姑娘家手巧,大丫头刚开始握笔写的字比乞儿那时候好看得多,二丫头力道不够,比起写字她更喜欢画画,弯弯曲曲的线条更好把握,谭盛礼坐下,她就把面前的纸推给谭盛礼,“祖父看,是树。”
“好。”谭盛礼表扬两句,二丫头笑眯眯地拿回纸再往上边画,姐妹两节省,每张纸都占得满满当当的才舍得换新纸,尤其是大丫头,她喜欢小字,用的纸是乞儿练过大字的,要是找出乞儿练过的大字纸张,你会发现大字周围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姐妹两每天都会抽时间练字画画,别人家赴京赶考是何情形谭盛礼不知,谭家老少都在学习,等到京城时,大丫头已经读完两本书了。
京城繁华,远比他们想象的更为热闹,城门威严庄重,守城的官兵们庄严肃穆,让人望而生畏,车里的谭振兴望了眼城门,心不自主的沉淀许多,“父亲,咱们到京城了。”
“嗯。”谭盛礼侧着身,透过撩起的车帘,清晰的看到了京都二字,石刻的城门,黑漆的大字,整洁大气,他定定地仰头望着,面上罩了层似曾相识的愁绪,这种愁绪,谭振兴看到过,在他翻阅旁人归还的谭家书籍时就是这般,除了难过悲伤叹息还有许多情绪交织,谭振兴说不上来,亦不敢说话,找出备好的路引和文书递给外边赶马车的谭生隐,让他给守城的官兵。
城门宽敞,不多时马车就进了城,谭盛礼偏着头,认真打量着街上的行人,时过境迁,都不是他记忆里的模样,不知让其欢喜忧愁的是否还如以往相同。
“停车罢,我下车走走。”他朝谭生隐道。
双脚踩地的刹那,他轻轻摩了磨脚底,脚下的石板路更为平坦宽敞,他往前走到岔口,竟找不着方向了,还有街道两侧的商铺,外墙新灿灿的,在阳光下散发着锃亮又陌生的光,耳边喧嚣,行人光彩明艳,都和他记忆里的京城不同。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他站在岔口,像个迷路的老人左右张望着,还是谭振兴提醒他,“父亲,我们先找地方安顿好吧。”
为鼓励天下读书人科举,朝廷专门设有酒楼安顿赴京赶考的考生,考生凭文书可免费住宿,随行家眷住宿也极为便宜,来的路上就和其他举人约好去那住,那有很多读书人,有益于探讨学问,谭生隐赶着马车,顺着街道往前,过两个路口后往右,酒楼在湖边,非常醒目的匾额,大学。
两侧竖有石碑,风雨飘摇中,石碑上的字不如匾额醒目,“大学者以其记博学可以为正也”,字迹恢宏磅礴,谭振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这字迹,太过眼熟了,侧目望向旁边的谭盛礼,只见他神情恍惚,鼻尖颜色微红,眼眶隐有水光闪烁着,他顿觉酸涩,伸手扶住谭盛礼,“父亲。”
这是老祖宗的字,字迹和土匪归还的书字迹相同。
“父亲...”
“振兴可认识这字迹?”太多年了,进城后所有的陌生都在这石碑重新熟悉起来,他挣脱谭振兴的双手,慢慢走上前,这是他父亲的字迹啊,他的父亲,是他的父亲。
阳光炙热,照在石碑上透出些许耀眼的光,谭盛礼就站在那,许久许久.....
大学是朝廷的,有负责接待各地考生的下人,看几辆马车停靠,主动迎了出来,看到个穿着青衫的老人颤巍巍立在石碑旁,隐隐猜到他们身份,招呼他们去里边,谭振兴笑笑,笑容腼腆,让谭振学陪着谭振兴,他去里边瞧瞧。
大学分前后院,前院安置读书人,后院安置家眷,前院类似于书院房舍,两人一间房,后院是单独的小院,每间小院都是独立的正厅厢房,住多少户人家根据随行的家眷多少来安排,许是依先来后到的顺序排的,谭佩珠她们和孙氏在同个小院,孙婉娘也在其中,见着谭佩珠她们,鼻孔哼了哼,手挽着手走了。
汪氏想和她们打招呼,见其态度冷淡,硬生生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谭佩珠牵着谭世柔,盯着孙婉娘的背影看了两眼,漫不经心道,“大嫂,我们先进屋收拾行李吧。”
前院,缓过神来的谭盛礼进了房舍,谭振兴跃跃欲试的要和谭盛礼同房,奈何谭振学说他夜里打呼噜影响谭盛礼休息,让他和谭生隐住隔壁,他和乞儿则挨着谭盛礼,为此,谭振兴怨念不小,他怎么不知道自己打呼噜,明显是谭振学想挨着谭盛礼故意说的。
“振兴哥,振学哥没冤枉你。”谭生隐说公道话,就谭振兴的呼噜声,能震得地动山摇。
谭振兴:“......”
大学共五楼,谭盛礼他们住的四楼,据说五楼是留给江南和鲁州读书人的,初来乍到,谭盛礼不放心谭佩珠她们,收拾好后,就请了个丫鬟领着去后边看看她们,男女有别,横冲直撞去后边不好,有丫鬟领路自在得多,穿过走廊,两侧是假山水榭,假山有凉亭,里边有男有女,笑声不断,谭盛礼看了眼就收回了视线,再往里是座半圆形的拱门,里边是花园,姹紫嫣红的花,香味扑鼻,走过两座花园才是女眷住处,然后就看到了孙氏姐妹,她们坐在院里石桌旁聊天,看到他,两人不自然的别开脸。
谭盛礼拱手,由丫鬟领着进了屋,屋里有座落地鲤鱼跃龙门的插屏,里边安置了张圆桌,圆桌旁摆放着四张椅凳,再往里靠墙是张柜子,大丫头姐妹两仰着脑袋看柜子上放的花瓶,四个颜色不同的花瓶,插有不同的花,两人够不着,只能踮着脚看。
听到脚步声,两人转过身来,看到谭盛礼,呜呜呜地抹泪,边抹泪边跑向谭盛礼,“祖父。”
“怎么了?”谭盛礼蹲身,“好好的怎么哭了?”
“大丫头住这是不是看不到祖父了啊。”这只有两间睡房,母亲住了左边那间,小姑住了右边那间,都没祖父他们的了。
谭盛礼以为多大的事,说道,“能看到的,大丫头要是想祖父了,就给这位姐姐说...”谭盛礼看向身侧的丫鬟,丫鬟诚惶诚恐,“奴婢碧儿,老爷唤奴婢碧儿即可。”
她已经知道这些是帝师后人,哪儿担得起姐姐的称呼,要知道,谭家人还没进京,京城已有很多他们的故事了,都说来年会试,谭老爷极有可能连中三元,那样光风霁月的人,碧儿不敢乱攀关系,她恭恭敬敬的朝大丫头请安,大丫头不好意思,忙学谭盛礼以往给读书人拱手的模样还礼。
谭盛礼好笑,“大丫头忘记祖父教的了?”
男女行礼各有不同,在来京的路上他教过大丫头她们的。
大丫头吸了吸鼻涕,要给碧儿还礼,碧儿忙屈膝,“别折煞奴婢了。”她是下人,担不起这般厚礼,传到主子耳朵里会被责罚的,谭盛礼也反应过来,拉过大丫头,叮嘱她别到处跑,听母亲和小姑的话。
“好,祖父,以后我们就一直住在这里了吗?”大丫头望了眼屋里摆设,远比她们在绵州的家要华丽,但她不喜欢。
谭盛礼道,“找到宅子了就搬出去。”
人多嘈杂,大丫头姐妹两年纪小,安静的环境更适合成长。
见他们有话说,丫鬟站去门外,谭盛礼只交代了谭佩珠几句,让她们有事记得让丫鬟送信,刚来京城,总会有些不适应的。
“父亲不必忧心我们,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谭佩珠拿着蒲扇,为大丫头她们扇风,京城比绵州热得多,大丫头脸蛋红扑扑的,谭佩珠要她坐着别乱动,和谭盛礼道,“父亲,我问过了,这儿有浣洗院,到时候问人领个木盆,贴上名字,你们把换洗的衣服放进盆里,端到浣洗院那头放好,我每天过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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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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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高权重的尚书大人,咋像狗皮膏药一样黏着她怎么都甩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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