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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先,平手汎秀并不指望受到英雄般的欢迎,所以大厅之中这种压抑安静的反应,姑且也算是在预料当中。
刚才在城门迎接的是前田利家和毛利长秀,前者代表的是尾张谱代们,表面上十分热情洋溢礼仪备至,眼中却透露出遮掩不住的忧虑;后者正相反,作为织田信忠的亲信,言谈举止颇为拘束,然而脸上暗藏着欣喜之意。
进城之后,大致聊了一下部队安顿的问题,平手汎秀便将庶务交给家臣,昂首阔步主动向本丸迈去。
有身份跟在他身边的只有织田长益、长宗我部元亲两位。当然还有佐佐成政。
安宅信康本来也该在里面,但正巧他弟弟出了事,就不适合露面了。河田长亲和岩成友通则是皆以军务繁忙的理由婉拒了。
接着郑重地面见了表情复杂,语气干涩的织田信忠。然后放眼扫去,将织田一门、谱代家臣,尾张国人、美浓国人的姿态尽收眼底。
不同人群反应各异,但总无非是一个“静”字。
有的是惊弓之鸟没了主心骨不敢说话,有的是察觉到现场的诡异气氛不愿说话,有的是脑子转不过弯来不知有何能说,更不排除还有些人怀着隔岸观火坐等成败的心思。
只有寥寥几个人仰着脖子,表现出想要与平手汎秀交流一番的企图。
细节没必要深究了,那是织田信忠该考虑的问题。
平手汎秀只需要确保合战期间的临时话语权就够了。
凭借威逼利诱和言语劝说,达到这个目的还是相对简单的。
仗打到这个份上,该跳出来的人应该都已经跳出来了,与敌人有所勾结的也应该冒出头了,剩下这些人还能坐在这,至少说明他们跟武田信玄还没谈拢。
现在将近三万大军一来,显然背叛的价码又要提高,谈不拢的可能性更加大了……
一言以蔽之,都是可以拯救的,至少在顺风仗里,不用多担心友军。
“小辈无能,失却清州,胜幡城条件有限,只能委屈刑部大人以及各位在此入座了。”织田信忠忽然开了口,弯腰礼貌地双手指向房间一侧有意空出来的三个席位。
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很显然有些闪烁。
平手汎秀脑筋一转明白了对方的想法,只觉得可笑,于是什么都没说,含着微笑客气地接受了安排,毫无负担地以下位和客人的身份落座。
而织田长益和长宗我部元亲自然是在更下首的两席了,佐佐成政则是在另一边。
织田信忠稍稍缓了一口气,亦回到主位上。
但平手汎秀脚刚沾到席子时,却忽然见对面稍微下首的池田恒兴眼中带着不怀好意的神色,猛然一跃而起,高声质问道:“刑部大人,此行辛苦!话说我家二月份便请您出手襄助,现在五月份终于看到您的援兵,想来一定是近畿事务太过麻烦,抽不开身的缘故吧?却不知道您究竟忙完了没有?若是不久后又要折返回去的话,能否提前告知一下,让我等有个心理准备?”
这一串阴阳怪气的,显然是在责怪援兵来得太迟。
闻之平手汎秀微微一愣。
早知池田恒兴肆意妄为惯了,却不知无礼到这个程度。
按说这小子不是笨人啊?
至于当面就要翻脸的吗?
除非是……
“池田殿怎可说出如此粗鄙之语!”织田信忠勃然大怒,“请立即向平手刑部道歉,否则就算您是长辈,我也不得不对家中纲纪整肃一番了!”
“……”池田恒兴轻轻哼了一声,脸上抽搐几下,不情不愿缓缓伏下身去赔礼:“在下一向粗鄙不文,若是冒犯,请您包涵。”
说话之时,他双目中仍包含着怒火。
眼见了这份景象,平手汎秀哪能不知面前是为了争夺主导权而演的双簧戏?
这尾张乡下武士的演技,跟京都幕府的贵人们,那真是不可同日而语,转折也太生涩了,一点感情铺垫都没有。
“实在抱歉,还请谅解池田殿,他的弟弟战死在了前线,所以一时有些冲动。”织田信忠故作老成地弯腰致意。
“哈哈,这个嘛其实……”平手汎秀正要开口,眼神余光扫到右手边织田长益和长宗我部元亲两人,机灵一动,决定先稍安勿躁,于是改口道:“其实池田殿的脾性我一直是知道的,如此忠勇的武士岂能因小节而处罚呢?”
“就是就是。”织田长益连忙摆出不谙世事的样子打圆场,“难道大家都忘了,刑部大人,还有我,我们说到底都是尾张人嘛!不仅是尾张人,更是亲缘的关系!而池田殿,也是缘分深厚,一直被当做自己人看待,所以彼此何必要如此见外呢?”
在场的几个一门众和谱代众投来了鄙夷的目光。这人身为前代家督信长大人的亲弟弟,处于危机时刻只顾着呆在京都,拍幕府的马屁,抱平手的大腿,来摄取个人利益,全然不顾家族的存亡安危,真是无耻之尤。
但偏偏血脉身份在这,你都没法不给他面子。
最多只能冷眼无视。
佐佐成政深深皱眉,几次想要起身说话,却又始终未有行动,只是暗自嗟叹。
织田信忠僵笑着点了点头,道:“长益大人所言甚是,池田殿实在不该如此冲撞平手刑部大人。”
他既不叫平手汎秀作姑父,也就算了,连织田长益这个叔父都不叫,称谓之中很能觉察出一点味道来。
织田长益佯装听不出分寸,乐呵呵地还要继续费些口舌,却见忽然生变。
那土佐的长宗我部元亲重重拍了地板,愤然起身,摔开坐席,怒意昂然,朝着织田信忠和平手汎秀各自一拱手算是打招呼,接着朝池田恒兴怒吼道:“阁下便是织田家的池田恒兴吗?早闻大名,却不知如此不明事理!在下倒要与你理论一番!我乃土佐守护,长宗我部元亲是也,凭这身份,代织田左近(信忠官位)教训你,倒也勉强够了!”
“你!”池田恒兴也不是好相与的,闻言便也要发作,但起身迎上对面那择人而嗜的一双眸子,竟不自觉有些腿软。
长宗我部元亲趁势又加大嗓门道:“阁下不是想问,为何援军如此来迟吗?那么我告诉你,是因为我们要花时间剿灭与武田勾结的大和松永家!你想说这是吞并大和国领地的借口吗?那么我再告诉你,我们的船队受到武田间谍干扰,一次便损失了八千石粮食!若不是刑部大人英明神武,有点石成金的本事,早酿成了大祸!倘若松永老贼不除,他能造成的损失,是忍者的百倍千倍!”
这番话,不管是不是真的有理,表面看上去至少是自洽的,池田恒兴一时无言以对,思索了片刻才想出该怎么回复,正要开口,但对方哪给他这个机会?
长宗我部元亲只停顿了极短的时间,调整了一下气息,便再接再厉:“如果我们一收到求援,就立刻赶赴到此的话,那后路一定会被截断!到时候可就不仅是八千石军粮了,而可能是数万大军都没有饭吃!到那时候会怎么样呢?我可要先说好了,我跟织田家关系浅薄,来此只是为了报答平手刑部大人而已!若是尔等实在不堪救助,局势无法挽回,我一定会劝说刑部大人与武田议和的!各位若是还有些廉耻的话,倒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在战场上洗刷败给武田家的屈辱,而不是无端指责最不该指责的人!”
话音落地,池田恒兴勃然大怒,只欲撸起袖子教对方做人。
但面对长宗我部元亲的气场,一向忠勇无畏的池田恒兴,居然不免心生怯意。
所以动作也不免慢了,甚至不敢上前了。
池田恒兴自以为是狮虎一般的人物,但今日面对的,却仿佛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似的,双目中透着浓烈的煞气。
这或许是因为,他内心其实觉得对方说得有道理吧。
织田信忠更是瞠目结舌,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知是怕了,还是呆了。
美浓三人众的坐席处,飘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嗤笑,让人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佐佐成政、前田利家第一反应是向主位上看,所以也没有任何声响。
织田信照和织田信张,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了。
昂首挺身,毅然站立在长宗我部元亲对面的,是素来被人轻视,名不副实,权力稀薄的所谓“首席家老”,林佐渡守秀贞。
这位六十多岁的老者,须发半白,腰背佝偻,脸上全是疲态,眼中布满血丝,连快步走路都做不到了,但他杵着手杖,连蹦带跳,以滑稽的姿态挪到跟前,尽量用最大的声音吼着:
“织田家固然败于武田,无话可说。我这等无用的家老,确实罪该万死。但是!那次合战是力战不敌,而非溃败!郎党们死伤虽众,却没有一个是背后中枪的!所以请您立即收回有辱我家的言语!否则就请拿好您的刀剑,与我在道场上去见面吧!听说土佐姬若子武艺绝伦,倒不知老朽可否有幸讨教!”
粗壮豪勇的池田恒兴,被长宗我部元亲逼得说不出话。
但风烛残年的林秀贞,却让长宗我部元亲不好应对。
总不至于真的跟一个走不动道的老人去道场比划吧?就算赢了也是丢脸啊!
这时候,平手汎秀心平气和,慢条斯理地开口了:“长宗我部大人,您失态了。”
“是!是!请刑部大人见谅!”长宗我部元亲顺手下坡,收敛起情绪,俯首帖耳地伏下身去,与刚才的言行,构成鲜明对比。
他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向平手汎秀施了大礼,这才不情不愿地向织田信忠、池田恒兴和林秀贞一一道歉。